姚氏的言行,秉诺都看在眼里。
他对娘的感情,从最初的愚孝,到敬重,直至现在,觉得有点同情甚至可怜娘。
她的一生,都以郑氏为斗争目标。甚至可以这么说,她活着全部的意义,就是为了赢过郑氏,为了比她过得更好。
郑氏过得光彩照人,她就难受;郑氏过得凄风苦雨,她就高兴。
但娘难道从未想过,她这一生都成了郑氏的附庸,她的喜怒哀乐都因郑氏的变化而变化。
那她自己呢?她喜好什么?她恨恶什么?即便赢得了郑氏,但一生从未活过自己,又有何意义呢。
秉诺喃喃自语道:
“不仅自己沦为附庸,也要求孩子一并成为斗争的武器,沦为下一代的附庸。”
程府后院如今稍稍平缓些,灵儿几经调养也日渐恢复。
秉诺私下又带灵儿去看过大夫,说她体内麝香已基本殆尽,好生保养,并无大碍。秉诺心中的石头也终于放下了。
为了驻京护卫队搜集证据一事,秉诺断断续续向礼部告了不少假。眼见如今终于告一段落了,秉诺赶紧回礼部帮差。
“啊哟!新郎官终于来了。”
秉诺一回到礼部,正好遇到宋书言捧着一摞卷轴,迎面走来。他看着秉诺,不禁酸酸地揶揄道:
“韩侍郎也太偏心了,说你当时刚刚新婚,就得忙着山琼的事务,辛苦了。现在好不容易得了空闲,说让你们小夫妻多聚聚,也好给礼部添下一代。诶,就是可怜我们这些单身汉,没有传宗接代的任务,只能天天守着这些文书。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宋书言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再长长叹了口气。秉诺一掌拍到他后背上,说:
“少贫嘴,多干活。”
秉诺帮宋书言拿了一半的卷抽,一齐向屋内走去,边问:
“最近忙吗?”
宋书言耸耸肩,说:
“已经忙了两天了,又有新活了。”
这个新活,秉诺太熟悉了,也太理解韩侍郎布置任务时,眼中闪烁的泪光。
韩侍郎提议,为了缓和大梁与大虞两国的关系,以青年交流为突破口,在大梁边境临州,邀请大梁、大虞双方青年代表齐聚,共同参加交流活动。
以交流促理解,因理解而互信,靠互信共谋未来。
而交流的主题,竟然是和平。
大梁与大虞交战多年,多少壮士儿郎殒命边境,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几代人的仇恨,如久冻的冰川,只是越积越深,越冻越厚。
因此,韩侍郎的建议一出,立刻引起众人的异议。
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根本不可行。即便这交流真办起来了,也是无用功。世代的杀戮之仇,怎是说和解就能和解的;百姓们打小就被灌输的大虞人本性凶残、屡屡侵犯我大梁的观念,怎是说一句互信就能真正产生信任的。
韩见之耐心解释说:
“大家的顾虑我都明白,此事的难度我也心中有数。但是,前有我们与山琼交好的先例,为何与大虞就不行?若放在一年前,大梁还在与山琼交战,谁能想到一年后的今天,我大梁能与山琼通商,并在最危机的时刻驰援山琼救灾。
虽国情不同,然民心总是相通;虽地域不同,但国泰民安的盼望总是一样的。
正因为两国积怨已久,所以才需要我们从中调和,也正因如此才选了以青年为主。为的就是让恩怨停在上一辈,不要再世世代代传下去。让和平的种子替代仇恨,播撒在青年心中,生根发芽。”
韩见之说此番话的语调并没有慷慨激昂,虽平淡,却情真意切,甚至饱含对未来的担忧。
秉诺一路陪韩侍郎走来,太能理解他了。这也许就是当初促使韩侍郎投身礼部的导火索——临州百姓无辜遇袭。
秉诺脑海里浮现出过往的一幕又一幕。临州百姓遇袭后,山谷大火,当时的韩副主事竭尽全力调拨人手,自己更是奋力以土灭火;京师黄雀在后拿下临州的那个清晨,韩副主事坐在山头,看着临州方向,身影落寞;南泰师归入京师后,韩副主事为了给临州百姓立碑一事与父亲争执,随后拍马愤然离去,舍弃京师的待遇和级别。
直到现在,秉诺看韩侍郎,只觉得他眼中仍然有光,他心中那口气到底不肯咽下去。
众人确实被韩侍郎的诚挚所打动不假,但是此行的困难也是摆在眼前的。于是大家一时间犹豫不定。
韩侍郎怎会轻易放弃,他拿出了车轮战的战术。一天说服不了众人,就两天。两天不行,就三天。他更是许下重诺,只要大伙把这事做成了,事成之后,想得什么样的封赏,只要是文尚书首肯,随便挑!
终于,在韩侍郎极力说服下,众人悉数表态,愿意全力以赴,竭力一试。
韩见之大喜,忙汇报了文尚书,颇得文尚书首肯。
于是,又一场硬仗摆在面前。韩见之充满信心,坚信必有成效。
随后,秉诺与同僚们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若论日程安排,这些倒还好说。但是最为关键的,是该如何找到适龄的青年参加。
秉诺建议,他曾就读京城学堂的蒋传蒋夫子,教授历史颇有见地。且他本就是学堂夫子,接触的学生也多,听听他的意见,许有裨益。
韩见之深表赞同,亲自上门请了蒋夫子来礼部,邀他加入筹备一起商议。蒋传一听是礼部,又是秉诺举荐,登时便同意了。
蒋传仔细翻看了韩侍郎对此次交流的规划,对举办交流的想法十分赞同。他说:
“诚然如此,战或胜或败,百姓皆苦。在下因平日教授历史,尚有些粗浅了解。古往今来,开战皆为利往,攻城略地、掳掠财富、称霸一方。然被侵略者,或以战应战,或割地赔款,本国无辜百姓饱受战争侵略之苦。但战争中没有谁是赢家,那侵略方靠本国百姓弃耕而行军作战,然所略财富所占城池却无百姓分毫,亦是平添百姓之苦。若以百姓福祉长久计,则和为贵。”
韩见之大喜,对蒋夫子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于是坦言,提出自己的顾虑,想以青年为切入点,却又不知该如何组织招募。
蒋传见他神情焦急,看来是真的担心此事。于是他微微一笑,说:
“韩侍郎大可不必担心,在下因与学生熟识,更了解他们的观念。如今的学生,对时事各有定见。在下有不少门生,就颇为支持邦交,主张以武为护国之根基,以交流促共荣共兴。
此类交流,在下以为定是能吸引到志趣相投的年轻人参加。若论影响力的话,自然是全大梁选拔青年参加最好。但若考虑路途远近,论便利程度,则大虞边境城池的青年最为容易招募。”
蒋传的一席话,令韩见之十分受益,他再三表示感谢。
秉诺许久未见蒋夫子,趁着交谈的空档,忙跑去打招呼,说:
“蒋夫子许久不见,近来怎么样啊?和嫂子都好吗?”
蒋传闻言,原本还较为严肃的面孔,瞬间喜笑颜开,他乐呵呵地说:
“你嫂嫂怀孕了,刚满三个月,还没来得及和你们说。你回去也告诉灵儿啊。”
秉诺闻言甚是惊喜,忙道:
“恭喜恭喜,恭喜蒋夫子和嫂子。您这马上就要当爹了。”
秉诺也就是平时听人家恭喜添丁时说这些话,自己也就是照搬来说说。却不曾想,蒋传就跟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地说:
“可不是嘛!不瞒你说,我俩一直想要孩子,这不都成婚两年多了,一直没有。你嫂子也急,见着人家孩子就喜欢,哭都不知道哭了多少次。这回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终于如愿了。你都不知道,我这几个月高兴得晚上睡觉都能笑出来,我何德何能,这马上可是要当爹的人了。真是想想就高兴啊。”
秉诺看蒋夫子说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样子,一时和刚刚那个评古论今的蒋夫子有点对不上号。
秉诺心想,这难道当了爹,都高兴成这样吗。
当然,秉诺打心底里是替蒋夫子高兴的,也替灵儿大姐高兴。
可转念,他又想到了大哥大嫂。蒋夫子成婚比大哥还晚了两天,如今他们即将喜抱麟儿。但大哥大嫂呢,孩子不用说,连大嫂的身体都不知能不能恢复。秉诺想到这里,不禁心生一股怒气。他能理解大哥,大哥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他都能理解。
之后,韩见之派秉诺等人,跑遍了京城各家学堂,了解情况。
事无巨细,学生们对此交流的看法如何,是否有意向参加,希望能在交流中收获什么,希望交流活动设计包括哪些内容。
这些都是青年最真切的声音,也是要不要举办此次交流的重要因素。而令人欣慰的是,反馈中,过半数的学生都表示有意向参加。
如此,韩见之心里就有了底。
他又与京城商会商议此事。
大梁与大虞虽早已有贸易往来,但都是边境百姓之间自发的,并不成规模。且因两国积怨已深,商会更是不敢轻易提与大虞互通贸易一事。
如果能以青年交流为契机破冰,逐渐连通两国百姓交流,则能为贸易互市打下不错的基础。以后择日推行贸易,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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