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VIP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似乎都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命顽强挣扎后留下的、混合着药物与微弱生机的气息。
许家外婆,那位曾在病榻上缠绵多时、依靠各种医疗手段和方霁多年的血液才勉强维持住生命体征的老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么多年,也有过清醒,这次是时长最久的。
她的意识逐渐清晰后,提出的第一个明确的要求,不是见自己的爱人或者儿孙,而是声音微弱却坚定地对守在床边的护士说:"......我想见见那个孩子。"
当方霁再次踏入这间熟悉的病房时,心情是复杂而麻木的。
他以为又是一次常规的"探望"或者说"功能确认"。
他走到床边,看着老人比之前更加消瘦、却终于有了些许神采的脸,低声唤道:"外婆。"
她努力抬起枯瘦的手,示意他靠近些。
方霁迟疑地俯下身。
虽然被病痛折磨多年,但依稀可见这位老人年轻时的风华绝代。
浑浊却异常清明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充满了某种沉重的、复杂的情绪。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却字句清晰:
"孩子......委屈你了......"
方霁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都......知道了。这些年,苦了你了......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们许家......对不住你......"
这句迟来的、直接的道歉,像一块巨石投入方霁死水般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
他愣在原地,鼻子发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一直以为,在许家人眼中,他的付出是理所当然的,是那场"收养交易"的一部分。
从未有人,尤其是这位直接受益的老人,如此明确地向他表达过歉意。
这时,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许越走进了病房。
他看到外婆清醒并能交谈,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但看到方霁怔忪的样子和外婆脸上的泪痕,他立刻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许越走到方霁身边,拍了拍他依旧单薄的肩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色:
"阿霁。"他示意方霁坐下,然后沉声解释道,
"外婆患的,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攻击自身造血系统的获得性自身免疫性疾病。”
这位老夫人自从生下小女儿,也就是方霁名义上的母亲许清禾后,就发现了这个病,这么多年一直反反复复,在痛苦中治疗。
方霁静静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了解外婆的病情根源。
"常规的免疫抑制剂和化疗效果有限,且副作用对于Omega来说是巨大的痛苦。而异基因造血干细胞移植,是目前理论上可能根治的方法,但寻找完全匹配的供体极其困难,且外婆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承受移植前的'清髓'预处理那种强度的化疗,风险太高。"
Omega的身体太脆弱,高风险的治疗方案无异于赌命。
他看向方霁,目光复杂:"在找到合适的根治方案或供体之前,唯一的、也是效果最直接的支持性治疗,就是定期输注来自高匹配度健康供体的造血干细胞/成分血。
这能像一个'外援'一样,临时替代她自身失效的造血功能,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尤其是抵抗感染和防止出血的能力。"
"而你的HLA(白细胞抗原)配型,与外婆的匹配度达到了一个非常理想的水平,远高于骨髓库中的非亲缘供体。"
许越的声音低沉下去,"而且你还是beta,这意味着,你的造血干细胞被她的身体排斥的风险最低,能最有效地起到'替代'作用。所以......"
所以,频繁的、近乎"掠夺"式的采集,就成了在绝境中无奈却必要的选择。
不是普通的输血,而是更接近骨髓移植原理的、更深层次的细胞替代疗法,因此对供体的要求更高,采集过程也更复杂,对方霁身体的影响也更大。
这个解释,冰冷而客观,却终于让一直以来笼罩在方霁身上的、那种作为"工具"的模糊屈辱感,有了一个清晰而残酷的医学轮廓。
他不是在献普通的血,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力,一次次地为这位老人脆弱的生命"续杯"。
外婆听着外孙的解释,泪水流得更凶了,她紧紧握住方霁的手,那双手枯瘦却带着一种力量:"孩子......外婆这条命......是亏欠你的......"
方霁看着老人愧疚的眼泪,听着许越冷静却难掩沉重的解释,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怨恨吗?
似乎有,但面对一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老人和这残酷的医学现实,那怨恨又显得无处着落。
委屈吗?当然有,这么多年来的身体损耗和精神压力,岂是一句道歉能轻易抹平?
但他也清晰地意识到,许家并非单纯将他视为无情的工具。
许越的解释,外婆的道歉,都表明他们清楚这份"付出"的重量。
这种认知,某种程度上,比他之前那种完全被物化的感觉,要好受一点点。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病房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最终,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外婆的手,声音低哑地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
"......您醒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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