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洺双眼微眯，睨着前方顿在原地的背影，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半晌，他踱步上前。在同颜予擦肩时停住，悠悠说道：“颜总酿想走这边？倒也不是不行，但劳烦挑个清静点儿的地方吧，毕竟我们聊的事情多少有些见不得人……”
终究是躲不过，颜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跟我来吧。”
颜洺不远不近地缀在颜予身后，随他到了葡萄园中的一个角落。
两人站定后，颜洺率先开了腔：“听说今天这仪式是颜总酿一手操办的，之后约莫还要揽下许峻和柠柠的订婚宴吧？”
“尤公子有专门的策划团队，我只负责配合以及听指挥就好。”
颜予有问有答，“至于许总和颜小姐的订婚宴，有需要的话我定然尽力。”
“尽力？！”颜洺哼笑一声，话音里透出些许鄙夷，“是想尽力办好订婚宴，还是想尽力在爷爷面前表现呐？”
“颜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颜予不以为意，顺手掸掉落在衬衫袖口处的一只小飞虫。
“事到如今，就没必要再装傻了吧。”
颜洺逐渐失去耐心，语气变得急切几分，“那次马拉松赛后，我找人查过你。”
“哦？看来是查到了有趣的事？”颜予直视对方，面上并无半点畏怯。
颜洺毫不掩饰轻蔑：“没，只知道颜总酿当初是被颂卿酒庄的岑伯收养。因嗅觉极其灵敏备受赏识，成为其最爱重的徒弟。岑伯去世后你离开酒庄，大学一毕业就出国发展。短短六年，足迹遍布世界各大名庄，还获了个天才酿酒师的称号。”
“诶，等等……这是调查？”
颜予作纳闷状，嗓音里甚至染上一抹愉悦，“还是褒奖？”
颜洺无语片刻，总算进入正题：“可颜总酿你到颂卿酒庄做学徒之前的事，却是空白一片。不过幸好，我辗转找到两位当时在葡萄园帮工的村民。听说前一晚颜家旧宅被大火烧个精光，次日你便正式搬进了酒庄。
颜总酿，你该不会想说这微妙的时间点，只是个巧合吧？”
“不然呢，你到底想听什么？”颜予抬眸回视，平静反问。
颜洺牙关紧咬，搜肠刮肚地搜寻了好半天，也没能找出合适的应答。
“难不成是想听我夸一句，你真厉害？还是说想听我直接承认，颜洺先生猜得没错，我就是十几年前被颜家悄无声息除名的那个孙子？”
颜予走近两步，压低的音色里显露出少见的狠厉。
“倘若我真的是，你又当如何？”
“颜总酿说笑了，我哪敢如何，只不过是来好心提个醒罢了。”
颜洺收回故作的强硬，改换新的策略，“颜总酿不是最好，假如真的是，也请不要做能够再回颜家的美梦。爷爷这几年的身体大不如前，人也愈发迷信。
同一场车祸，父母双亡你却独活。甚至连当初的同胞兄弟都胎死腹中，转而成为供给你的养分。你这样一个命凶克根的人，爷爷的忌惮未消反涨，切莫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才好。”
“哦？是嘛？”
闻言，颜予轻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拆穿，“如果真像你说的，颜家老爷子对我这个所谓的命凶克根之人比从前忌惮更甚，那颜先生今天的这番提醒是否显得有点画蛇添足？”
眼见着对方面如菜色，似乎越来越沉不住气，他才大发慈悲般补充道：“颜先生，敬请放心。命凶克根我不反驳，扫把星我也可以当。但是，颜予的颜，永远不会是颜擎尧的颜。”
颜洺紧紧盯着身前人，仔细分辨着颜予话中的真假。
片刻后，终是无奈地选择相信。
“那最好，希望颜总酿说到做到。”
话音落地，颜洺径直抬腿，越过颜予身侧。他快步离去，像是急于躲开一处沾身后便再难甩脱的污垢。
时值正午，炙热秋阳当空。
但墙角树荫下却微风习习，凉意自皮肤表面轻拂而过。
颜予立在原地未动，宛如一座全无生气的雕塑人像，视线定定地落在几米外的藤架边。
方才与颜洺对峙时那副事不关己般淡然无波的脸色，霎时僵硬起来，空洞目光里也隐约透出几分难堪羞惭。
怀颂卿偏头回视，嘴角微微上扬。
少顷，他缓慢地抬起右手，伸向颜予所在的方位。
颜予的眉心不自觉蹙起褶皱，唇边梨涡渐深。他脚步踟躇须臾，尔后终于下定决心似地朝怀颂卿走了过去。
行至近前，正要张口时却被轮椅上的人抢了先：“怎么？不给牵啊？”
颜予愣了一下，随即听话地将指节搭到怀颂卿手心，紧接着便被稳稳攥住。
“并非故意来偷听的，只是有个人要见你，所以着急来找。”
怀颂卿摩挲着颜予的掌背，柔声安抚道，“别难受，旁人讲的话，我向来概不入耳。你如果想聊，男朋友二十四小时待命。你要是不想聊，男朋友也可以永远不问，好不好？”
颜予静默着，没有出声。
怀颂卿于是轻晃了晃手腕，又说：“走吧，先去见人。”
他单手操控轮椅，准备牵着颜予往葡萄园外去时，身侧传来了迟到的话音。
“怀颂卿，今晚我们回山上吧。”
*
酒庄主楼，一层的会议室内。
在主位就坐的男人带着顶黑色的棒球帽，手中举着台拍立得相机，镜头朝向酒柜玻璃门上反射出的一道彩虹色光芒，倏地按下快门。
照片打印结束的提示音响起时，颜予恰巧推开了门。
四目相对之际，他禁不住有一瞬的怔愣，懵然地张开嘴：“是你……”
“嗨！咖啡馆的帅哥！”
主位上的人扭过头先打了个招呼，而后径直起身走到颜予跟前。他主动伸出手，同时自我介绍，“正式认识一下吧，我是摄影师DL，本名淡岭。”
“你好，我叫颜予，是颂卿酒庄的主理人兼酿酒师。”
颜予赶忙与对方回握，惊讶溢于言表，“没想到初次见面时便有幸当了回淡摄影师的人像模特，那张照片我真的很喜欢，再次道谢。”
“不用客气，说明我们有缘呐！”
淡岭冲颜予身后的人吹了记响亮的口号，语气轻挑，“怀庄主，你说是吧？”
怀颂卿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坐下聊吧，都别站着了。
知道的是你们有缘，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淡摄影师是特地来化缘的呢……”
“颜总酿快坐，再晚一会儿我就成要饭的了……”淡岭得逞地呵笑一声，随即附和道。
颜予觉出淡岭似乎和怀颂卿的关系不一般，但并未打算深究，转而问起眼下更为要紧的正事：“DL老师这趟过来，是为了酒标设计的合作吗？”
“嗯，没错。”淡岭放下拍立得，表情郑重些许，“赵博跟我提了，我也看了你托他转交的企划，感觉很有意思。”
颜予眼睛一亮，实在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得这样顺利：“合作协议我已经提前拟好，只差授权价和签名，不知道DL老师的心理价位是多少？”
“几张照片而已，我非常愿意给颜总酿出个友情价！”
淡岭脸上挂着粲然笑意，故意朝颜予wink了一下。
“只当交新朋友啦，同时感谢你为我罗列的那些值得一拍之地。”
“不客气，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是这几年到过蛮多地方。加上爱好夜爬，所以见过不少鲜为人知的壮丽。如果有机会经由淡摄影师的镜头被更多人看到，也算不辜负美景。”
颜予说完站起身，“那我先去把合同打印出来，DL老师稍等。”
待颜予出了会议室，怀颂卿再度开腔：“交新朋友和道谢的诚意要足，除去给友情价以外，还劳烦DL老师之后多多配合宣传呀。”
“一如既往的黑心啊，失忆也藏不住的资本家本色。”
淡岭姿态随性地仰靠在椅背上，一双桃花眼笑出明媚弧度，“我那工作室的人情就算彻底还完了哈，虽然这次答应合作有百分之八十并非看你的面子……”
怀颂卿掀起眼皮，瞧着淡岭，模样大方地示意其继续。
“真的，你可别不信！兰市的摄影展，颜总酿帮了个大忙。而且，他给我整理的拍摄地资料，正是我所需。”
淡岭坐直身体，敛尽戏谑，“我尊重用心的人，所以即便没你，这合作我也会应的。”
怀颂卿露出满意神色：“多谢，不只是答应照片授权的事，还要多谢你能看到他的努力。”
恰在此刻，颜予拎着合同去而复返。
淡岭如约给出了远低于市场价的优惠力度，还提出等典藏酒款上市以后，他愿意抽出时间配合直播宣传。
两方签订完协议，颜予本想留淡岭在西区多玩几天。可惜对方急于前往可可托海拍摄神钟山，这趟本就是路过。
颜予和怀颂卿将人送到门口，淡岭潇洒地挥挥手同他们告别。
引擎发动后，怀颂卿卡在车窗关闭前的最后一瞬，习惯性地叮嘱了句：“淡岭，切忌冒险，保命优先。”
淡岭猛地松了油门，满脸震惊地转过头望向轮椅上的人。
只见怀颂卿悠悠挑起唇角，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淡岭无奈地闭了闭眼，比了个“OK”的手势。
“怀颂卿，你特么可真行啊！得，这账咱慢慢算吧。之后有任何需要，给我留言就好。”
旁观的颜予再度确信怀颂卿和淡岭应该早就相识，不过他心里还挂念着别的事，因此并未开口发问。
直到重型越野消失在道路尽头，他才垂眸看向怀颂卿。
“现在，可以回山上吗？”
怀颂卿微微颔首，抬臂伸向颜予，掌心摊开向上。
“时间还早，我们走回吧，顺道看看青雾山的日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