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金陵城北有座牟尼院,院后有处精舍名唤“栊翠庵”,乃当日荣国公为一位修行的小姐所建。这日清晨,甄璞正对轩窗临帖,忽见贾瑛踏露而来,手中捧着个紫檀木匣:“昨日妙玉师父下帖,邀你我去品梅花雪水。”
二人遂往城北行去。途经桃林,但见落红成阵,贾瑛俯身拾起几瓣收入囊中,叹道:“这般颜色,终要委入泥淖。”甄璞腰间风月鉴忽的轻震,镜中映出贾瑛身影,肩上竟落着片六角冰晶——分明是赤霞宫檐角的霜华。
行至庵前,但见青松拂檐,玉兰当阶,门额“栊翠庵”三字以绿玉镶嵌。妙玉早立在竹篱边相迎,她头戴妙常巾,身着月白道袍,虽不施脂粉,却自有一段仙姿灵窍。见二人至,只合十为礼,目光在甄璞眉间朱砂与贾瑛怀中木匣稍作停留,似笑非笑道:“寒舍今日竟迎来两位方外客。”
茶室设在梅轩,四壁悬着达摩面壁图,当中矮几上摆着狐爬樽、点犀?等茶具。妙玉亲执风炉,取出一瓮珍藏的梅花雪水。水将沸时,她忽然道:“二位可知这水来历?”不待回答,自答:“是那年在玄墓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第三场雪。存到今日,整七年了。”
甄璞见那瓮身刻着偈语“镜花水月终成幻”,心知暗合自己来历,便道:“师父这水,倒似太虚幻境的露珠。”妙玉沏茶的手微微一顿,碧螺春的清香随水汽氤氲开来,竟在半空凝成个“假”字。
贾瑛接过成窑五彩小盖钟,见茶汤澄碧如春水,忽道:“这颜色让我想起灌愁海。”话音方落,窗外忽起旋风,卷得梅枝叩窗作响。妙玉凝视茶沫聚散,轻叹:“贾公子心中执念,比甄公子更甚三分。”
三人移座梅树下石凳。妙玉取出一套斑竹茶海,分别斟了三杯。第一杯予甄璞,茶色澄澈见底:“此乃昆仑雪芽,生于万丈冰崖,公子冷眼观世,正合此茶。”第二杯予贾瑛,汤色酽红如血:“此是武夷醉海棠,需以朝露浇灌,公子情深不寿,当品此味。”
甄璞细品雪芽,初时凛冽如冰雪灌顶,渐觉舌底回甘,竟似回到青埂峰下餐风饮露的岁月。贾瑛啜饮醉海棠,只觉暖香入腑,眼前恍惚见绛珠仙草在霞光中摇曳,不由脱口吟道:“千年绛珠草,泣露待神瑛。”
妙玉闻言,将手中蒲团茶拂重重一放:“痴儿!还不醒悟!”指着甄璞道:“你道自己是局外人,可记得当年在赤霞宫,曾受绛珠一滴泪?”又向贾瑛道:“你自诩情深,可知那灌溉之恩早是前尘?”
此时天边雷声滚动,雨点打在梅叶上飒飒作响。妙玉从袖中取出个锦囊,倒出三枚古钱在石案布卦。但见乾卦变巽,巽卦化离,她掐指沉吟:“风火家人,泽山咸...原来如此。”忽将古钱一推,正色道:
“甄公子冷眼观局,自以为超脱,实则‘冷’便是执;贾公子热肠牵绊,自认是多情,其实‘热’亦是执。你二人一似寒冰,一似烈焰,皆着相了!”
霹雳骤响,电光中可见妙玉身后现出重影——竟是警幻仙子法相!甄璞腰间风月宝鉴腾空而起,镜中照出前世景象:那日神瑛侍者灌溉仙草时,顽石在旁竟簌簌震动,石屑落处化出个模糊人形,向着绛珠草伸出石臂...
雨歇云散时,妙玉已恢复常态,只将个蒲团递与贾瑛:“此中缝着当日你遗落的玉玦。”又赠甄璞一册《石头记》残本:“此乃空空道人未传之稿,你好生参详。”
归途泥泞,二人各怀心事。行至桃溪畔,见落花逐水,甄璞忽道:“她点破你我皆是执相,你可甘心?”贾瑛抚着怀中蒲团,苦笑:“若放下执念,还是贾瑛么?”话音未落,溪水倒流,水中现出妙玉面容,叹道:“放不下时且提着,待到提不起时,自然放下。”
正是:
栊翠庵中茶烟青,冷热双执照性灵。
莫道妙玉轻点破,石兄瑛弟总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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