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裹挟着花香直扑到行人脸上，整个江州大地如同在一块不甚通透的玉中，而行人们个个行色匆匆，在这块浊玉中缓缓移动。

江州主街东边尽头连着一条小街，名为双双街，双双街街道较窄，来往马车也只能双双同行。因为地方偏，路还小，因此双双街两边没什么烟火气，住着几户小户人家，一家酒坊和一家面食铺。顾客也少，没什么当地豪杰来此消遣。住在双双街的人家也自得其乐，生活清闲又舒适。

唯有一家店铺，就在双双街和主街接壤的位置上，常常生意兴隆，常有人来访，无论地位尊卑，职业高下，都爱来此地打牌玩棋。这么一来二去，回清坊就打出了点名声，慕名前来的人愈来愈多。

江州其他街道的娱乐场所都纷纷效仿，硬是要和回清坊比个高低，甚至取名为什么“回流坊”“回清铺”等等。

回清坊掌柜见识颇大，也不与这些商店置气，因着有这样一位善管理的老板在，回清坊的招牌逐渐扩大。满江州的人，但凡不是三岁小儿，都知道双双街有这样一处铺子。

这天下了春雨，常说春雨贵如油，江州百姓务农居多，今日他们脸上个个都带了笑，只道是今年能有一个好收成，他们干完了活后就往回清坊走，来两碟脆口萝卜，一杯白酒，一盘棋，一坐就能坐到很晚。

池念森来的时候，回清坊还没什么人，想是大家都还在田里劳作，没人有空来玩。这正好成了他的意。他缓步走进回清铺中，收了伞，朝店小二笑道：“小二，你家掌柜呢？”

小二原本在打盹，见突然有人进来，不由一惊，一抬头看原来是池家的公子，连忙笑道：“在的在的。小的去找他，公子先坐，稍等。”

池念森见他认识自己，不由对自己的名声感到诧异，见旁边有位置，便坐下来，等着掌柜来。

小二拿了一只眼看这清秀公子，见他眸色淡淡，眉间却隐藏了点说不出来的味道，小二懂得察言观色，晓得今天池公子许是心情不好，连忙倒了杯茶，搞了点零嘴，往池念森面前一推，很狗腿地笑道：“公子慢用。”

池念森朝他看了一眼，也没什么反应，只道：“你家掌柜呢？”

店小二听其口气不对，要是在平常，池公子绝不会这么说话，他很识趣，连忙进了后院唤自家掌柜出来。

池念森坐在原处，心中却是想着点事。

昨天自己留宿在陆泽洋家，今天很早就起来，带着秦飞好生乔装打扮了一番，心中还是过意不去，觉得给陆家添麻烦总归不好，于是他东躲西藏，好不容易熬到现在，这才挑准了时间，来到了回清坊。

掌柜出来的时候，就见这俊俏顾客凝眸不语，只一打量，掌柜心中就有了底，上前笑道：“池公子来了？”

池念森点点头，随之一笑：“掌柜，可否借一步说话？”

掌柜对他此行来的目的猜了个大半，知道这事不好让外人知道，因此爽快应下，就带着池念森去了后院。

后院比坊门口还敞亮，收拾的干干净净，池念森一看就知道回清坊名气之大，赚了不少。

二人坐定后，掌柜率先开口：“池公子好久没来了，上次来还是一个星期前。”

见他要说客套话，池念森马上忍不住了，打断道：“掌柜说得好听。但是我这次来，是有事情的。”

掌柜笑道：“我知道，是……为了那李肃吧？”

池念森点了头。

掌柜眼中精光一闪，随即道：“李肃是有几天没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池念森不说话，像这种事情，他不好明说。

李肃替自己定了罪，池念森觉得但凡自己的良心没被狗吃掉，总要把人给救出来。但他现在没有消息，不过他知道给李肃制作假信的就是这家无所不能的回清坊，如此想着，他就来了。

掌柜见他不说话，接着道：“李肃要是出了事，我们回清坊也是有责任的，池公子也不必担心，我们几年老坊了，这点是骗不了人的。”

池念森见他给自己承诺，却依然是不放心，只道：“李肃父母还在你这儿？”

掌柜笑着点头。

池念森却皱了眉。

掌柜不会因为李肃出事而对李肃父母下手，但是两位老人家在他这里，终究不是上策。池念森想着，李肃父母是李肃的命脉，现在将两位老人放在回清坊，就是让回清坊抓住了李肃的一切，到时候万一回清坊出尔反尔，那事情就不好办了。要不就先安顿好李肃父母，再把李肃救出来？

掌柜看着他，又道：“池公子在想李肃父母的事吧？您不用担心，老人家在我这里活得快快活活的，无甚大事发生。”

池念森：“不是。掌柜可否知道，李肃最近的去向？”

掌柜一愣，无奈笑道：“这怎么知道？李肃拿了信后就没回来过，我哪里知道他去了哪里。”

池念森沉了脸色，明白这掌柜必然知道，只是自己出了事，不大乐意告诉自己罢了。想到这里，池念森面无表情，只盯着掌柜人看。

掌柜仍然笑意盈盈的，好像听不懂他的话。

不对、不对……

池念森眯了星眸，心中好像知道了点什么。

秦飞知道主子的性格，立马从暗处闪了出来。掌柜面色一变，对秦飞眨了眨眼，面色有点不自然：“池公子这是做什么？怎么还带了人进来……”

池念森：“我不带人，怎么出去？”

他笑里藏刀，掌柜马上就慌了，心中思忖着这池念森莫不是已经知道了？不由心里发虚，不敢看他。

池念森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眼神阴冷，足以唬人。他徐徐移步至掌柜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

顷刻间，池念森猛然伸出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面前“掌柜”的后脖子，他经验足，动手也相当快，极准地找到那一个小缺口，指尖一刺！

掌柜大惊，一开始还看着池公子面色淡淡，没什么反应，怎么现在变脸这么快？但为时已晚，掌柜只觉得后脖一凉，心道完蛋！

池念森眼中藏着点怒火，下手也不留情，秦飞在一边面色严肃，随时保护自家主子性命。

数秒间，一张伪造人皮被狠狠撕下！

池念森顿时警觉起来，知道这里已经不是原来的回清坊，而是陈栖忆那死鬼的眼线，自己竟然有几分羊入虎穴的样子，虽然现在在掌柜面前自己占了上风，但……终归不是安全之处。

“掌柜”知道自己身份不保，惊心之余，抬头看池念森。

对方同样回看他，那双眸子像海一般深不见底，足以将人吞噬。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池念森冷笑，清楚陈栖忆安排这人冒充回清坊的掌柜必然有原因，原因就在这张脸实在不让人容易记住，太普通了。

他敏感地看看四周，知道面前这人已然不是自己的盟友，霎时间，自己身边好像又只有秦飞了。

秦飞动作麻利，在人皮被扯下来之时，就已经将这人牢牢绑住，不得动弹。

雾渐渐大起来，内院寂静，无人说话。

外面店小二见掌柜还不出来，心中疑惑，趁着刚好没客来，就往后院走去，结果没走几步，口鼻被人一捂，腰上被点了穴，霎时说不出话，只得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人。

“砰！”店小二往地上一倒，而在内院的池念森也听到了这声响，登时惊惧交加，袖中竹镖蓄势待发。

春风一冷，细雨一停，云拢雾聚。

内院顿时暗下来。“掌柜”被蒙了眼睛，但也感受到身边环境的异常，不由瑟瑟发抖起来。

二人都没开口。

池念森冷着眼，一向温文尔雅的他莫名添了几分戾气。

这人是谁？目的是什么？来杀他的吗？不、不，不是，若是杀他，绝不会打草惊蛇，先解决了店小二，那是陈栖忆的人么？也不像……不然他们早该打一架才是。

匿名前来，行事谨慎。既不是自己的仇人，也不是官府的人，那还有谁？

池念森把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一遍，皱了眉。

排除种种，那这人或许是怀着拉拢的意思来的。

他拉拢的是谁？是自己，还是陈栖忆？

朦胧的薄雾中，一道脚步声时轻时重，似真似假。

“来了。”池念森暗中咬牙，无论这人是什么目的，皆不能掉以轻心。那人越走越近，脚步不急不徐，步步沉稳，不像是平头百姓。

池念森仔细聆听，步子带有节奏，想来，这人是有武功在身的。那自己不就处于了劣势？

他浑身紧张，连面色都在发青。

“池公子。”那人开了口，“久仰大名。”

当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人在一片模糊的雾中渐渐显现，慢慢露出清晰的身形。

这人池念森不认识，心中还是警惕。

这人生的一般，三十岁上下，但衣着华贵，穿着一身紫色直裰服，腰间佩戴月牙色纹带，衣摆下端绣着暗色彩霞。一头青丝高高竖起，宽大的额前不留一缕头发，很是精神。

这人笑道：“池公子怎得这般不待见我？刚才你也看到了，总也知道我不是陈栖忆的人，还这么紧张。”他说着，手中衣袍一抖，朝池念森作了揖。

池念森念着礼貌，虽不晓得来者身份，还是回了个礼。

两人以平辈相待，但池念森不过二十出头，论年龄实在比这人小了许多，这般相待总是不对的。但那人也不甚在意，见他对自己回了礼，心中忌惮稍稍放下，继续笑道：“看来池公子并不认识我，这很正常。”

池念森也不客气，直接问道：“阁下贵姓？”

“只问姓氏多见外。”那人面色放松，与紧张的池念森相差甚远，“我不如告诉你全名。”

池念森没说话。

“在下金行舟。”

雾散了一点，透出斑斑点点的春光，洒在内院石板上。

池念森心中有点惊讶，这倒是他没想到的，找了这么久的人，原本毫无消息，他都以为找不到了，结果还自己送上门来。

他心中存疑，礼貌道：“池念森听闻过金公子。”

金行舟知道他心思缜密，定然还是不相信自己就是金行舟，于是解释道：“池公子不必拘谨，这里风凉，吹多了不好。不如我们进到里面，好好谈一番。”

池念森：“一切都听金公子的。”

二人进了屋，池念森都没开口说过一句话，金行舟不禁感叹这小子真能忍。见他不说话，明显是不相信自己，只好笑道：“池公子怎得这般？我好好一个人在你面前，又不会吃了你，你这样……”

池念森不理他，开口就道：“是你控制了回清坊？”

金行舟一愣，随即回答：“不算控制，你我现在都是危险的。池公子知道吧，自从戏子出事后，陈栖忆就把回清坊变为自己的地盘了。我此次能进来，也不过是在回清坊外安插了几个我的人，勉强混过。”

池念森凝视着他，淡道：“不然。这里一个陈府的人都没有，金公子怎么能说只是安插了几个？”

他思辨快速，金行舟不由又是一愣，感叹这年轻人有点东西，回答：“池公子说得过了，我虽目前控制了回清坊，但也只是一时。你知道吧，今日陈栖忆分心在管刘乡绅的事，这里看管稍松，我就来了。池公子难道和我不一样吗？”

池念森见他说话时面色不变，知道这人城府也不浅，于是回答：“金公子聪明，在下在金公子面前那是什么都算不上。”

金行舟“哈哈”两声，连道“不敢”，笑够了正色道：“今日我来也没想到池公子竟然在这，看来你我有缘，能够继续聊下去。”

池念森如今还摸不透这人的动机，于是含糊回答：“唉，是。”

金行舟也是个爽朗的主儿，见这人松了口，也不隐瞒：“是这样，知晓池公子近来找我是为了这案子。但我也是莫名其妙，并不知道真相，这点池公子是信我的吧。”

池念森但笑不语。心中猜测纷纷，金行舟如今身份尴尬，既然=算不得重要人物，但也不能忽视，因此要是这人是本着诚心来的，毕竟是新科进士，名头争盛，合作一次也不算差事。

但若是这人有什么不好的目的，那就难办了……

金公子笑笑，继续道：“如今正好，池公子想要救李肃，我能帮你。”

池念森挑了挑眉。

“这几天我虽没出面，但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金行舟道，“池公子想救李肃，是为有义。这世道还剩下多少有义之人？所以，在下力量卑微，但总归能帮上点忙，池公子怎么看？”

池念森皮笑肉不笑，一语道破：“金公子这般拉拢我，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权，或是，为了王爷？”

今天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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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拨雾见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