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浮云变古今

陈栖忆本来背对着他,听他一说,嘴角微勾,眼里却没有温度。他也没有转过身,只是徐徐举起双手,作悲伤状:“是的,我输了。”挺拔的背影就是在阴冷的天气下依然光芒万丈,丝毫看不出一点颓废的样子。

刀疤脸一愣,没想到他有这么好说话,连身边的黑鸦似乎都呆滞了一瞬。尚未反应过来,只听陈栖忆又道:“陛下不肯相信臣,臣认。陛下派人来追捕臣,臣也认。为陛下而死,臣无怨无悔。只是想告诉陛下,天下是你的,你想谁死,谁就能死,你想谁活,谁就能活,所有生命都由陛下来定夺。”

阳光似乎透出来一点。

刀疤脸短暂的诧异之后,心中狂喜,自诩不已,想着这国师大人也没这么难搞,大手一挥,高声扬道:“把人带走!”

左右黑色影卫服的人鱼贯而入,不容反抗地给他戴上手铐,而中间那人,仍如万众瞩目一般,没有丝毫反抗,眉眼淡定如从前,似乎看不出情绪。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淡淡瞟了一眼竹林的方向,眉头轻扬,随后就是绝望的黑暗。

“齐忆!”

他猛地睁开眼,惊恐地四处张望,只见周围天地浑浊,简直像盘古未出生一般,昏昏沉沉,辩不了方向,辨不了是非,唯独那个声音清晰得很。

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一片浑浊之间,他沿黑色的路奔跑,寻找着那个声音。

随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来到一片池边,一片黑色的池,池水是黑的,一丝光波也没有,平静地照不出人的影子。

可是那个他想念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他探过身,深深凝望的黑色的池水,却找不到自己的倒影,心中闪过一丝落寞,却听闯入了不一样的东西。

一只纯白的鸽子。

全身上下的羽翎白得耀眼,白得发光,在一片死寂的黑色中尤为突出。陈栖忆惊讶地转过身,却见这只白鸽黑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看。

他一愣,觉得莫名亲切,便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但白鸽径直越过他,不对,应是径直越过他的身体。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白鸽从自己半透明的身体穿过,突然回头,妄图抓住白鸽的尾巴,最终白鸽掉落一根洁白的羽毛,闪烁着镀金的点点光芒,飘飘然落在黑色的地上。

它所到之处,所触之处,顿时晕染开来一片纯粹的白,顺着形状纹路慢慢延伸,最终,暗淡地大地变成那羽毛一样的颜色。

他脑中有了一点音符。

习惯性地看向池水,池水却还是黑色。那白鸽似乎有什么发现,谨慎地回头,没看见人后,才坦然地收起翅膀,很是放心地落在池水当中。

一时间,整个天地都明亮起来。

似乎是雨后初雪照进这个空间,不由得心旷神怡,像是被阳春抱了个满怀。

这里不再是单纯的白与黑,而是变为大自然的颜色,水波轻轻荡着,池边晶莹的雪白,摧残如星珠点缀着苍穹的倒影。

池边娉婷生长出一枝翠竹。他来得轻快,清风寒雪,轻逸若仙,似是有位谪仙人踏雪而来、乘风而去。轻笑几声,私语几时。

竹是遁世的隐者,红尘的雅客,清风弄影,明月留步,不作闺阁的幽叹,也不做萧疏的颓然。当你远离,它依旧生长在苔藓阑珊的池水边,当你走近,它又消失在如流的人群中。

陈栖忆朦胧着眼睛,温柔如水的目光注视着池水当中那只高傲皎洁的白鸽,他高昂着头,不曾看过别人一点,它专注于自身的魅力,散发着动人的气质。

他痴迷地走进池边,修长的手缓缓伸出,池面倒映着他憔悴的面容,他的手穿过一切阻碍,碰向那月清风冷的池水。

一寸一寸,一寸一寸。

宁静只是一瞬,白鸽振翅而起!

池水大震,引起无数波澜。黑色顺势而上,刹那间笼罩着所有魅力的幻想,陈栖忆不可遏制地悲叫出声,心中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打击,一时间分崩离析。

白鸽同样惊恐,在高空中盘旋,羽毛纷纷落下,还没落地就被无尽的黑色吞噬,烟消云散,转瞬即逝。

世界又变回了黑色,仿佛刚才的美好只是惊鸿一瞬。

就如梦境破碎。

陈栖忆望着漆黑而平静的池水,不知不觉间,脸上冰凉一片。

这可能不叫哭,只是止不住,任眼泪匆匆落下,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

我是这片池吗?他想。

世上最令人心痛的,莫过于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到头来回头看,纵然心中有多少不舍,有多少怨恨,也只能长叹一声,拂袖。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且说这边池念森被恶镰派的人捆住,还没意识到珠古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心中百般焦急,却也拗不过这些人,实在脱不出身。

他脸色已经有点不好看,恶镰派居心叵测,蓄谋已久,而且不是一天两天,那他拖延时间,就是给上面的人还有多少活路!更何况何良修也是个脑袋聪明的,比那些五大三粗的人更不好搞。

他暗自寻思着,想到何良修明明在当时可以杀他,却假意喂给他的是郁金水香,这药还在腹中,但药性已经快过去。

他也许不想害我。

池念森警觉得看向何良修,那人漠然地回看他,视线交错之时,两人竟然都是微微一愣。

虽说他刚才刺杀了很多人,但场中还有不少幸存者,他们被池念森的气场震住,暂时不敢轻举妄动,握着刀恶狠狠地盯着他。其中为首之人开口喊:“池念森,你无辜杀死皇室中人,包庇贼人,反目成仇,可是是犯了什么罪!”

池念森冷道:“听不懂。”

那人若是还不知道自己身份已经暴露,那也实在愚钝。只可惜却还是打死不认,坚决道:“你休想模棱两可,蒙混过关。你今日所干之事,陛下都会一字不差地听到!”

池念森简直要被气笑,却换了种方式,破罐子破摔道:“没错,我是包庇贼人,十恶不赦,罪当万死!你们又算什么东西,掣肘我?”他毫不犹豫地嗤笑出声,又道:“狗胆包天,有了王百忠的事情还不肯罢休。陛下万寿无疆,不屑于尔等小人计较,但不代表就什么也不知道!国师大人一人担起大任,如此几年就为解决羯族遗祸,确是没想到还有江筠君这一等大人物在。”

他知道自己说得多了,画蛇添足的话他本不该说。可心中却是不想停止,他就是想说,想告诉所有人,陈栖忆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就是想,想为他争一份功名,争一份无悔!刚黯淡下去的双眼又浮起血丝,他阴沉地看向伫立在一旁的何良修,“况乃真正的逆贼近在眼前。可怜天下人都被蒙在鼓中。却说是国师的错。”

他华丽的衣襟上也染了点红,在萧疏的竹林间鼓鼓飘荡,却没破坏这份动容的氛围。何良修深蓝瞳眸微微颤抖,终是撇开了目光,僵硬地侧了侧身。

他没将池念森置于死地与其说是一时心软,不如说是不想破碎以前无畏的自己。如今他武功超群,却是越来越胆小畏死,可眼前人,就如当年的自己一样,明明一无所有,明明他一碰就会丧命,可依然无所畏惧,还是拼死保护内心的一点信念,牢牢而从未动摇。垂眸看自己,似是光鲜亮丽,依然卑微肮脏。

一点酸楚在心里弥漫开来。可是他想变成这样子的么,他一开始就变得如此不堪了吗,是谁将他逼上去的,又是谁把他变成如今的摸样的?

往事如云烟,不记得了。

池念森忽然一笑,难为他现在才明白,场上除了他其实只有一人,那人身着上好丝绸,放光道袍,却仍然掩盖不了骨子里的畏惧。越想越有意思,池念森突然安静了,目光柔和如水,眼底冰冷无泪,缄默着等待着。

何良修紧紧攥住拳,掌心顿时溢出一道血痕,透过手指顺流而下,只是摘下了面具,却让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在那人的视线下,自己就如同剥光了衣服的小孩,从头到尾,哪一处,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毫不留情,毫无留恋。

倏然,他猛地回过头,面带不甘地朝池念森大喊:“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屁话!我根本不是什么何良修,也不是什么状元郎!我是月下僧,江湖侠客,月下僧!我与你从未相识,毫无瓜葛!你凭什么来对我指三道四?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发泄似的说完这段话,空气在瞬间停止。

良久,天空中传来两声轻笑。

轻的如同风一吹就会消散,在竹叶间肆意穿梭,放荡地闯进每个人的耳朵。

这句话的主人蛇蝎似的看着他,这两声笑,足以代表一切话语。

何良修怒视着他,喉咙里不知传出一句什么,怒吼着朝那人冲去。

“你凭什么不说话!你凭什么以这样的态度对我!”强烈的不满、冲天的愤怒、隐晦的难堪刹那间化作一道烈火,燃烧了半张天空,烈火熊熊升起,炽热的只是表象,剥开来看,不过一片广袤苍茫的沙漠。

“让你变得不是这个世界,也不是这个国度,”池念森轻道,“是你自己。”似有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将烈火浇灭了大半,在半空发出刺耳的滋滋响声。

月下剑安然地倒在泥泞当中,再纯粹的剑光也抵不过朴实的泥土气息,它好像已经睡着了。

何良修蓦然瞪大了双眼,脚步硬生生在他面前顿住,难以置信的视线敷上一层薄冰,将他冰冷地冻住。

握紧的拳头软软松开,这是他第二次感觉到无能为力。

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再杀更多的人,也弥补不了内心的空虚,他就是一幅虚无的躯壳,真正的灵魂,在对江筠君称臣的那一刹那,破灭了。

他似被抽丝剥茧,却还清醒着,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人一寸寸展开,取出心脏,狠狠蹂躏,钻心的心痛汹涌传来,眼中无泪无光。

什么侠客,什么英雄,统统是泡影,在他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不还是东躲西藏,继续伪装,做一个内心的懦夫。

他失神跪在地上之时,颓丧地看着池念森的脚下,他才是一无所有的人。

一分不差。

池念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安静维持得很长,直到他确定何良修被郁金水香给麻痹了,才悠然转过身,悠然拿起粘土的月下剑,剑锋指向那些剩余的幸存者。

山上起了薄雾,东风漠然的白色中,再看不见赤日的半点影子,让人宛如置身于一块不甚通透的玉中行走。就在这之中,池念森破尘而出,月下剑染有点点血迹,而他身后,尸身遍地。

他拿着这把剑,血腥背后隐藏的是无尽的忧心,可能是体力不够,他走得颤抖,两条腿也不像方才杀敌那样灵活,只是软绵绵的。

膝盖在发疼,疼痛感一丝一丝,挥之不去,愈来愈猛烈,愈来愈难忍,池念森紧咬牙,垂眸间瞟到左膝处,黑红的血液已经把白衣染脏,蔫蔫巴巴地贴在伤口上,一扯就疼,一撕就破。

池念森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么大的伤,细嫩的皮肉飞速发炎,叫嚣着不满。

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清晰地感受到那根细小但尖锐的竹枝在他血红的肉中来回搅拌,刺痛着他的触觉。是无意中插进去的,却刺得极深,池念森已经忍得冷汗直流,却是怎么也缓解不了,反而愈加折磨。

他心中着急,可无奈之下还是停下动作,发憷的手伸向柔软的衣料,紧紧抓住,心里没多少停留,随着嘶的一声,连皮带肉扯下一块布料。

他浑身一震,继续咬牙忍受,看着不成样的巨大伤口,挑出深藏在里面的竹枝,缓缓拔出。剧烈的伤痛在他的注视之下又流下鲜血。他心中大恸,暗道不妙,随手撕下衣袖,潦草的包裹了一番,就要匆忙起身。

伤口深的都能看见森森白骨,那是他如何能站得起来?池念森心急如焚,竟然没想着怎么办,心中只剩担忧。竹林里又有薄雾,前方的路模糊看不清,一片白茫茫中,他孤身一人。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他穿过竹林,望着苍茫的珠古山,崎岖山峦,还有谁在?心中升起一股悲哀,难言的情绪强烈溢出。

手指突然碰到一个硬物。

池念森一愣,低头见,却是那个竹雕。

安睡的小狗惬意地闭着眼,柔软的躯体蜷缩在一起。泥土也挡不住的传神,只有一人才能雕刻得出来。

他粲然而笑,无力地握住它,此时也再顾不得尘土,紧紧握着它满山灰尘,再也不曾放开。

目光忽然变得坚毅,他要去找一人,去找,一个人。

黑暗太深太沉,如大海的眼睛,如宇宙的哀鸣。

因为太深,所以尽管身处颠簸之中,也毫无感觉。

陈栖忆在黑暗的世界中孤身行走了好久,逐渐被黑暗吞噬,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他要沉入大海了。

那个亲切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一切都是惊鸿一瞥,人海之中相逢,乱世之中擦肩,最后还是躲不过离别。

若是这样,那就让他长眠于此吧。

梦中的陈栖忆嘴角微勾,在昏沉的世界里难以解脱。黑色的海浪就要包裹住他,贪婪地将他吞入自己的腹中。

幽然笑声忽远忽近:“陈大人。”

他朦胧地睁开眼,却见周围空无一人。

许是幻觉吧。

却听那声音还在继续:“国师大人?”

陈栖忆这下彻底清醒,他环顾四面,见都是隐蔽的墙,封闭的空间还一晃一晃,他在车中。可那声音又来源于何地,他狐疑。

“大人看下边。”

陈栖忆眉头一蹙,依言往下看,只见黑暗当中透出一点光亮,一个圆圆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出来。

他诧异:“安成?怎么是你?”

安成放低了声音,比了个禁言的手势,道:“大人,是我。”陈栖忆更加疑惑,低眼见拿出不知什么时候被打磨出一个洞,恰好够一人通过。

安成顶着满头木屑,严肃道:“大人,我们现在的处境不算好。”

陈栖忆笑了笑,不答反问:“你怎么搞进来的?”

安成道:“这不很简单。恶镰派的人皆是脑子缺根筋,混过他们还算容易。不过也是煞费苦心了,他们的车是真的硬。”他甩了甩手,笑道:“费了老大劲。”

陈栖忆挑眉,扳过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了看,确定道:“还算真。”

安成汗颜:“还能是假的?”

那人很不要脸道:“我以为你死了。”

安成:“……我现在突然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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