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低空有断云

江筠君浑身发憷,不可抑制地尖叫出声,瞳孔爆出,双眼猩红,胡乱的疯狂摇头,妄图把这些幽灵甩走。但是无济于事,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在被吞噬,那些幽魂尽情吸收着他的精华,贪恋着,贪婪着。

仿佛就是一刹那,借着一阵狂风,白色幽魂被吸走,不同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安静吵闹。江筠君彻底站不住脚,爆裂的瞳孔还没来得及收回,就着这样的姿势就要倒下。此时,后腰却被一只手给撑住了。

她肩上一痛,半瞎的眼睛朦胧看着。

半晌,她粲然一笑:“我早该料到。”

池念森星眸一眯,半湿的头发一缕一缕贴在额角,“料到什么?”

江筠君艰难地闭上眼,呓语一般轻吐:“你又怎么会死。”

“看来公主很想死。”池念森微笑。

江筠君不露声色,半真半假道:“人间如此繁华,我为何要离去。但人命由天,我哪里还有什么道理。”

池念森挑笑道:“公主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死?”

江筠君缄默。

池念森笑得灿烂,他俯下身,在他耳旁一字一顿道:“公主认为,在何良修眼里,什么更重要?公主还认为,你手刃噬尘长老之时,都发生了什么么?”

江筠君眉头一紧,遂又舒展,轻言道:“早该料到。”

“只奈何公主没料到啊。”池念森道,“只是你输了,公主想想,噬尘长老死前,那嘴角的一抹得意的笑吗。”

江筠君当时是手握噬尘长老命脉,让这位八旬老人经脉全废致死,却不承想,自己出手的同时,身上的弱点也全然暴露。

江筠君忽地一笑:“池大人,为了摸清我的武功,你还真的是不择手段。”送果篮的小尊时突兀地出现,到底是谁才是真的面热心冷,假笑挂在脸上,背地里却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池念森恍若未闻,道:“彼此彼此。”

“我之前总让自己清净六根,不问儿女情长,摆脱红尘世俗。但始终使我落败。如今见着池大人,才知道世上这类人警示存在的。我倒是要问问,这天底下,还有谁是你还在乎的?”

两人靠得极近,昏暗白光下在青石地上撒下朦胧之影,连成一片。若是寻常人家偷窥到这样亲密的场景,只会腹诽孤男寡女不懂检点。但此时江筠君已经忍得汗流浃背,天晓得她在受着什么痛苦。

幽香持续蔓延,额角分泌出豆大的汗滴,顺着白皙的面庞留下一片殷红。池念森没回答她的话,饶有兴趣地观赏着她逐渐扭曲的面庞。

“是沁骨毒。”江筠君眼角已经开始混沌,嘴上嘶哑不已:“此物是磅国的,你又如何得到!”

“公主猜错了。”池念森好整以暇,带着点胜利者的得逞之意,“不是沁骨毒。沁骨毒哪里来的香味?”

黑色粘液拉丝留下,混合着雨水照的她脸上狼狈不堪,江筠君目眦欲裂:“就是沁骨毒,如此强的功效!你究竟是谁!”

“哦?是么。”池念森漫不经心道,“那我可能是把郁金水香和沁骨毒连着一起用了。公主莫介意啊。”

江筠君只觉浑身上下的骨头似有千蚁噬咬,钻心疼痛,气息都喘不稳,池念森的声音似是九霄云外,怎么都听不真切。

池念森逐渐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况且方才何良修喂给自己的郁金水香正在体内沸腾,自己的身体忽冷忽热,一样也是昏昏欲睡,忍耐了一会,他松开手。

江筠君终于倒地,抽搐不已。

池念森冷眼看着她,道:“公主好自为之,少来碍事。”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去了也无用,你的国师大人早死了。”难为江筠君在痛苦时还能费力说出这样一句话。

池念森脸刷得变白,双眼一暗。双拳不由紧握,再次回眸。

江筠君此时再也不顾什么仪态,躺在地上近乎疯狂地咯咯笑着,愈笑愈大声,尖细的奸笑在竹林中荡漾,绕得风声阵阵,妖媚横生。她笑够了蓦地停下声音,两行黑色液柱在脸庞分外鲜明,快被腐蚀的双眼却闪着狡黠的光,死死盯着池念森,恶意道:“我早就知道,你喜欢他。”

池念森默然地看着她,脸上面无表情,眼底却暗潮汹涌。

江筠君朱唇上扬,带着临死前的必胜:“我什么都看到了,你身上的竹雕玉佩便是他送给你的。廉价东西被池大人视如珍宝的收藏,真是可笑。”池念森霍得抓紧衣袖,材料极好的丝绸被抓得皱皱巴巴,竟被硬生生抓出一个破洞。

地上的女人还在发作,眼白翻起,显然是睁不开眼睛,嘴中吐出来的话却是字字珠心:“池大人最在乎的,竟是我们的好国师,天哪,贤良的池大人,竟然会喜欢他!天下奇闻,真应该让所有人都知道!”

“你把他怎么样了!”池念森咬紧牙关,饿狼一般发红的眼睛盯着地上的人,喉咙里的声音微不可闻,却是让空气都凝固了一瞬。

只有眼白的双眼朝池念森的方向看了一眼,呵呵笑道:“原来池大人这么乐观。你的好国师得罪了多少官员,当年又伤害了多少百姓。啊,月下僧,真是个好名字,我不拿来用,谁拿来用?”

“你敢陷害他。”池念森蛇信一般吐出这几个字。

江筠君散发着腐臭的气息,朗声大笑,嘶哑的女声听得人惊心动魄,魂飞魄散:“陷害他又如何了!又能怎样,死了也要拉一个垫背的。我活不了,他又为何能活!池念森,我告诉你,你别想用一个江笙声就让我收手,江笙声失踪多年,他早就不是一个活人了!我要的是酒红血珀,礡国要的亦是如此!就是我死,就是酒红血珀现在回不来,还会有更多的人,你抓都抓不完!也别想用你手段保住陈栖忆的命!”

池念森根本不听其他的话,只抓住一个点问:“你把他搞到哪儿去了!”

江筠君可恶的红唇依旧笑得美丽,却是再也不说一个字,轻蔑的面容似在嘲讽着他的无助、他的愚蠢。不知哪里的黑鸦也一起应和着,刺耳的声音大笑着,讥笑着世上所有的未归人。

“你说!你说啊!”池念森双眼猩红,明明心中担心得要死,却是仍然不肯低下头,扯着嗓音怒吼,震得山谷摇摇欲坠。他发疯一般走上前,抓着江筠君渐渐发凉的尸体,质问答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干些什么。

春雨潇潇落下,黑鸦凄厉尖叫。池念森咬破了嘴唇,鲜血在雨中摇曳,他失神一般松开手。胡乱地摇着头,不停地说着不可能。

血丝蔓延,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竹林深处,雨中朦胧,一青年人脚步虚浮,背后的竹叶从未如此讨厌过。这是他最爱的竹啊,连它也要让自己面临分别吗?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忍着悲意回到两人最初分别的地方,小雨温柔如斯,如天上织女防成的线,轻飘飘地落在人间,这份遗弃的赏赐,却成了人间最美好的事物。

空无一人,连鸟叫都没有。

他在哪里,我真恨不得,掘地三尺。

颤抖的手摸出怀在胸前的竹雕,他惨淡一笑,这是一只安睡的小狗。脑海中似乎有一卷很长的电影,画面影响循环播放,却在一处戛然而止,突然,他的脸宛如被冷冽寒风吹过,竹雕应声落地,跌进泥泞的水坑中,不消一瞬,就被柔软的水给掩埋了。

脑海中的画面也随之停下,变暗,变黑。黑暗中涌现出一行小字——未完无续。池念森心头猛地一震,他抬起头,也没去捡肮脏的竹雕,双眼从无神恢复清亮。

青烟袅袅中豁然冲出一把剑!带着势不可当之势,正向他的眉心!

池念森目光一凛,寒光四射,竹镖顺势从袖摆中旋转而出,正中剑端,随着清脆的一声响,两者双双落地。

只这一下,池念森就摸清对方武功底细,暗道若是一人,还好对付,只怕人多势众,巧舌如簧也难糊弄过去。分神一刻,又有一把剑从他耳边呼啸而过,池念森灵敏转头,耳垂下依然一点殷红。

就在视线交错的瞬间,池念森足以看清剑的来历,银光程亮,剑柄雕花,做工精巧。乃是皇家佩剑!

他今日大喜又大悲,心里实在经不起波澜,看到的这一刻,只叹不妙。奈何身处僻静之地,又孤身一人,硬着头皮也要上。

他攥紧手中玉佩,上面的竹子一尘不变,他要去见一人。

“池大人,失礼了。”

池念森干笑两声:“老友重逢应当是泪眼汪汪,良修何出此言?”

何良修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英俊年轻的脸,他嘴角溢出笑意:“池大人,我是独自一人前来,其他人可都和我没关系。”

此话是指何良修旁边还有他人。

池念森冷冷打量了一圈,他面前皆是着最普通的影卫服装的壮年男子,长相不一,高矮胖瘦混杂一处,年龄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不等,这些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出现在这出又实在奇怪。

“影卫们可都是唯主人是从,没有人指挥,又怎么会来这里?”

何良修淡淡扫视一圈,却不承认:“我属实与这些人不认识,江湖认可没有这么高的派头。”

“那便是来找我的?”池念森讥诮道,“找我的人有点多,要先排队。”

何良修一哂:“在下确实找池大人有事,但我从未有恶意。”说话间,他竟主动放下腰间佩剑——月下僧。一把名满天下的剑就被他这样随意地丢弃在地上,雨水覆盖,认得人一阵唏嘘。

池念森不动声色,脑中飞速寻找办法。

对付几个不知来路的影卫倒还勉强,要是再来个何良修。虽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总归是谨慎点为好。池念森看着他放下剑,遂开口:“好啊,良修这么有诚意,我哪里有不信之理。”

何良修行了个礼,以表示感谢。池念森话锋一转,望向那群人,道:“主人都不出场,就想来杀我?太自信可不是件好事。”

他此话一出,却是没有一人回答他。

池念森愈发觉得不对,再次试探道:“不表明来历,就妄图把我制约?你们做的什么美梦。”

激将法自然是百用百灵,只听有人率先走出一步,大义凛然道:“没看见我们穿的什么衣服吗?现在朝政清明,若是我们把来历告诉你,保不准尔等小人谄于陛下,口出谗言,扰乱朝廷。”那人意有所指,讽刺拉满。

池念森又是干笑,心中明白了几分,却再不开口。

一时间,场中缄默无比。

只听那竹叶沙沙飘落,还未落地的瞬间,一道人影疾驰而过,竹叶微微一滞,才慢悠悠地淌落在地。他生在身手矫捷,心性又细,精准地找到每个人的弱点,接着就是一招致命。

他所过之处,哀嚎满地。

池念森终于停下,手中竹镖在指尖灵活转动。最后出手,竹镖穿透人体脆弱的心脏。剥开!撕裂!刺破!辐射!鲜血!

只这一下,万箭齐发!

朦胧细雨戛然而停!

珠古山上——

呼声阵阵,浑厚的钟声不知是谁在打响,回环婉转,势头次次减弱,显然要撑不住。

年长的僧人挺着风暴,面如土色,心胸大震。年幼的早已躺在地上,不见五脏,四肢不动,已然不知是死是活。

阴云密布,鸟啼惊起,振着翅膀从头顶环绕盘旋。

“我朝有你等奸臣、佞臣,祸国害民!你罔顾人伦,陛下早已失望至极。跟不提你那辜负的多少生灵,你如何担得起国师大任!简直有违天命,带你下了地,就是阴司报应!”

陈栖忆淡然着神情,睨了他一眼,缓缓道:“你又是谁,既然知道我身为国师,身居高位,又为何不下跪请安?”

那人脸色一僵,大怒:“傲慢无礼,不知礼数!我们带着陛下口谕前来,我们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你勾连珠古寺,安的又是什么好心!”

陈栖忆嘴角抽了抽,微凉的风刀割面容。虽知面前人的不怀好意,可心底突然生出几分悲凉来。只听他又道:“挑拨君臣关系,你可知是死罪?”

刀疤脸讽刺一笑:“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如今,国难就在我眼前,个人性命不值一提,真正在挑拨离间的人可不是我!”

陈栖忆忽地释然道:“说得什么好听话,穿一身影卫服还真把自己当成忠诚了?果真是面具戴久,粘脸上下不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不愿吃一只黑鸦直冲云霄,短小漆黑的翅膀下烟雾缭绕,迸发而出!甫一停的雨剑再次奔涌而下,如冰雹,如天地的咆哮,就在那只黑鸦飞现之后。

陈栖忆骇了一跳,蹙眉闪身,抬头看,苍茫的天空中还有无数锋利的剑嘲自己飞驰而来,密密麻麻布满天空,身边风声呼啸,利剑刺破空气,直冲冲砸向土地。场中中剑之人还来不及发出一丝喊叫,就瘫软在地,血流满地。

陈栖忆不由心惊,眉头锁得更紧,踏步在雨剑中穿梭。他晓得这是对方的招数,可若是真死在这儿,之前的殚精竭虑只算作废。况且,他还要见一人。

闪躲之间,他随手拔起地上一支箭,只这一下,沾着泥土的箭头就刺破指腹,手指间顿时红了一片。他暗骂糟糕,知道不妙,却也无可奈何,将那箭头匆匆藏入衣襟当中。

刀疤脸大喝:“贼子!别想逃!”

陈栖忆只当听不见,实则他也无暇理会,鼻尖只有血腥之气,耳边只有黑鸦凄厉。他那种咬紧牙,只见面前有一剑正对胸口。他弯下膝盖,以一种伏地的姿态躲过,侧头直视,心中大惊。

为何一模一样?精致雕花。

他又想起方才那个白衣面具人,竹林被围困之时,一切都是这么巧合,如此凑巧。

恶镰派的人。

陈栖忆喉间冷哼一声,又是一个侧身,堪堪躲出雨剑聚集之地。就是如此也不忘耍帅,随手甩了个剑花。霎时间一切朝他冲过来的人皆是惨叫倒地。

刀疤脸没想到这么急促的雨剑竟还能让他躲过,心中暗暗感叹,却见陈栖忆体力早已不支,摇摇晃晃地却以站不稳。

他心中暗喜,在黑鸦笼罩之下阴森道:“国师大人,你已无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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