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明日岁华新

什么都明白了。

陈楚芝来到明州是为寻找忘尘长老,却惨遭江筠君的毒手,所以她一直躲在他们身后!池念森顿感一阵后怕,那么小碧呢?真正的小碧又在哪里?

江筠君大大方方地承认:“池大人,我一直认为你很聪明。”

池念森几乎是在那一刹那反应过来,他收起震惊的神色,将一切情绪不着痕迹地隐藏,开口道:“你引走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江筠君颔首,她格格笑道:“池大人,说起来,我与你还算有缘。当初我刚来到中原的那一年,就见过你。”

“有缘?公主可知,缘也分良缘和孽缘。”

江筠君恍若未闻,又道:“在那次酒宴,我站在远处,便看见一抹颀长身影,正拿着香匙在香灰上戳洞,就是大人你从蹀躞带中拿出沉水香球的模样,也是如此好看。我问身边人此人是谁,他们回答我说是御史中丞池大人。我当时想,要是你我有良缘,才不算遗憾。只可惜,世上最可悲的便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梦境在面前破碎,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池念森忍耐着听她说完,轻轻吐了口气,道:“静言公主。”

悠悠的笛声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绵延开来,竹林簌簌。远处汩汩河水,身边潇潇落叶,草间蟋蟀歌唱,天际群雁偶鸣。

“如何?我说得不对么。”江筠君抬头看他,温柔如水的目光中似有寒剑出鞘,竟是突然射进柔软心中。

池念森淡道:“公主,别忘了你是谁。”

“我何时会忘?”江筠君讥诮一笑,“忘了多年折辱,所有人不屑一顾地轻蔑?忘了在寺中剃去满头青丝,拿着臭水沟的抹布一遍遍擦拭佛像?忘了我皇叔惨死在你们中原人的手下?忘了酒红血珀被你们抢夺?忘了就是如此,我父皇还得笑脸相迎你们的好将军?又或是皇叔唯一的儿子到现在不知所踪?”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长长吁出一口气,轻言道:“还是我出嫁前母亲止不住的泪水。”

池念森一怔,沉默不语。

他有想过江筠君为何杀人无数,坏事做尽,却从没想过她受了多少委屈,忍气吞声了多少年,才换的现在的一番局面。

就是卧底,也让人钦佩。

池念森不能否认,这个女人很优秀。但这里不是论优秀的地方,也许正如她自己所言,世上最可悲的事就是目睹梦境破裂,慌乱得不知所措。

于是他不说话,也许两人都应该有这么一个时间。

江筠君又开始笑了,并且笑得很开心:“池大人,感谢你听完了这些,你是第一个,我感激万分。可是呢,一个人知道得太多,总是不好的。还记得陈楚芝吧,你说我为什么要杀他,就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原以为解决他就能换得一线生机,但总归是缓兵之计,宁朝有你和国师大人,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小儿戏。”

池念森知道他要动手,心中如大海汹涌,不甘平静,面上却是截然不同的模样:“公主冰雪聪明,是在下比不上的。”

江筠君悠然道:“过奖。大人自己也没想到,今生见的最后一个人,竟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褒奖。”

她的声音已不像方才那样,独属于女子的低沉的声线在空气中扩散,似有魔力一般,竹叶也随她的嗓音沙沙飘动。

池念森启颜,不遮不挡:“公主认为我是那个多余的人,认为杀了我就可以取得胜利,但我想说,倘若公主是这样想的,那你还是太狭隘了。”

江筠君明眸皓齿,眨巴着眼睛看他。

“池大人,念在你以往给我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我不愿看见这样一个美好的人在我面前消散。”她开口。

池念森挑眉:“所以?”

江筠君低声一笑,径直转过身去,背光中留下一个骄傲的背影。

宁静只维持了几秒钟,风声骤起!

竹镖随风而动,直直冲向不远处的挺拔竹竿,收到主人的指令,竹镖又折返而归,而在他重新回到池念森手中时,面前竹竿应声倒地,轰隆震响,拂起满地尘埃。

跌落的竹竿后,一白衣人矗立当中,他的衣裳还沾着点点血迹,在一片绿色当中分外显眼。春雨潇潇落下,那人全身上下却是丝毫未湿,要是遮去这美中不足的猩红,他就宛如神明一般,不言不语,就足以让所有人瞩目而望。

池念森未语先笑:“你好呀,修士先生。我可等了你好久。”

面具人还带着刚才作战的疲惫,就马不停蹄地跑到这里来,却在看见池念森的这一刻微微一愣,连身形都晃了晃。沉默地看着眼前人。

池念森勾起的唇角微动,伴随着不早不晚的闪电,他的脸一边明,一边暗,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透出一块淡淡阴影,这邪魅的不像是他。

江筠君已经撑起一把油纸伞,漠然地看着这里。

面具人终于回过神来,脚下移动,便瞬移来到江筠君身旁。他低语几句,池念森听不真切,但看见她满意的表情外加那句“他就交给你了”。

心中明了。

他淡然一笑,不知什么时候,竟有了一种无畏生死的豁达之感。

两人交流完毕,可江筠君依然没有离开,拿着伞柄的手微微用力,这只瘦骨嶙峋的手的骨节被捏得发白。

风雨萧条洒落,人间洒遍微凉。

池念森从容不迫,袖袍里竹镖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他现在不知道陈栖忆身处何处,是否无恙,也不知道珠古寺究竟如何,忘尘长老能否守住,可他知道,不管如何,都要拼死一试。

为了天下,也为自己。

这里人烟寂寥,求救早已来不及,他早就该想到对方是蓄谋已久,对方从来想把自己置于死地。

白衣人徐徐朝他走进,刚才他得了公主命令,不用太折磨这人,只需一颗毒丸,一颗毒丸,就足以致命,这人就会长眠不醒。

可他深深地凝望着人,他脸上没有任何面对死亡的恐惧、无措、惊慌。他好像永远都是这幅样子,无论失意或得意,波澜不惊,笑看世间沉浮,笑看人间红尘。

他好像一直未变,一如从前一般。

这世上还有能撼动他的人么?白衣人面具下的脸闪过一丝迷茫,脑海中却突然浮现一人不羁的微笑,俊秀的眉眼。

短短几步距离,他却好像走在人生道路之上,越来越艰难,背影孤独失落。他问他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婆妈妈的,杀一个人又有何难,不过手起刀落,更何况这人只需要一颗毒丸即可。

但在看他那张脸,又是为何,就是不敢直视,他伸出手,想象中的丝绸在指尖穿梭,穿过看不见的空气,他的指尖滴落一滴鲜血。

鲜血在春雨的裹挟下浸润了一株杂草,染红了一片土地,又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他的身侧挂着的是那把名动天下的月下剑,以往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它拔出,然后享受着敌人落败临死前眼中的那一抹不甘。

可现如今,这把剑似有千斤重,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拔起。春雨朦胧,面前人的身影却是越来越清晰。

像是在聚焦,等他看清了真正站在身前的人后,眼角已经湿润。泪水借着雨滴隐藏,内心的苦楚却是源源不断。

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的这颗心早已打磨得坚硬,可终究是错了,当他看见以前的自己时,还是会怀念,还是会怨恨。

江筠君站在雨中,冷眼看着他们。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他像三岁小儿一般,手心中放置着一颗黑褐色的毒丸,颤颤巍巍地伸向眼前人。毒丸在他手里打转,雨滴覆盖,将他的手染得发黑。

池念森沉默地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看着里面的毒丸。他已经湿了半身,面庞被冻得苍白,面上的表情一尘未变。

手又颤了颤。

一抹幽香蔓延开来。

干净清幽的,熟悉自然的,似是琵琶女独坐雨中,玉手拨动琴弦,弹出一段绝世乐声。琴音悦耳,笛声悠悠。

池念森莞尔。修士先生,把面具摘下吧,他心中想。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挑起那已经不成样子的毒丸,就在白衣人闪躲的目光下,将它含进口中,随后喉结一滚。

雨声潇潇,江筠君依旧撑着伞,连姿势都未变,静静地看着池念森闭眼、瘫软、最后倒下。

震耳欲聋的沉默。

白衣人僵硬地蹲下身,发抖的手去探他的鼻息。他的脸已经湿润一片,冰凉的泪在雨中飘洒,就如他动乱的人生一般。

他忘不了,池念森闭眼前的微笑,动着嘴唇,没发出声音,他却听得明白,那是他消失多年的名字,他最初的名字,这个名字永远不会陨落,他会是一颗明星。

何良修。

悠悠过往,百代沉浮有数;缈缈红尘,沧海几度桑田。纵然兴盛腾飞,横空出世,也会有低落沉寂之时,纵然衰亡破碎,山河破碎,也会有风华再起之时。

苦短人生,锦绣年华,有几人舍得轻轻抛掷?

江筠君轻叹,迈开步子,走过来:“怎么样了?”

白衣人哽咽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只能胡乱地嗯了一声。好在江筠君此时心情凌乱,没发现他的异常,只是点点头,道:“多谢你了。”

何良修恭敬行礼:“为公主分忧,这是臣的荣幸。”

江筠君笑着看他,多年前自己将他从绞刑台上救下来的那一刻,便知道此人一定大有用处。如此忠诚的一个人,只叹无人赏识。

何良修忍住肩膀的颤抖,努力控制住情绪,又道:“公主此行辛苦,不知接下来。”

江筠君淡淡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人,道:“我有我的安排,你先走吧。”

何良修识趣闭了嘴,垂下眉眼:“是。”

红唇微翘,江筠君淡淡看着何良修转身,突然开口道:“手刃昔日好友之感如何?”

何良修身形顿了顿,微不可闻道:“臣说过,为公主分忧是荣幸。”

江筠君耳力不差,自然是听得清楚,闻言只是一讪,轻摇头:“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么。性子倔强得像头驴,心里头却有一件谁也碰不得的东西。藏匿了这么久,还是不愿面对。”

何良修侧头,坚毅的线条狠狠绷紧,嗓音还是柔和:“我本江湖人,误入恶朝堂,世间是与非,已不想再论。我帮助公主,在于你的救命之恩。我自称为臣,是由于你的衣食之恩。无非其他原因,也不存在什么心灵净土。接下来的路,我要自己走。静言公主,一路珍重吧。”

竹叶微动,竹下已不见白衣人。

小雨淅淅沥沥,却是最为缠绵反复,偏下在此时,扰得人心乱。江筠君睨了一眼沙沙深竹林,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好,也罢也罢,至少解决了一个棘手的。

方才她假扮小碧的模样刺杀陈楚芝,时间不充裕,被忘尘长老发现,念经声到现在还在脑中盘旋,吵得人头晕心烦。这已经吃了大苦头。走过的弯路不能再走一遍。江筠君暗暗蹙眉。

春雨中侧身躺着的人双眸紧闭,许是因为冷,嘴唇已经发白,却是人见犹怜。何良修这些年跟她混,武功之类全部由他亲手教起,方才他喂的什么毒丸江筠君心知肚明。

这是一种毒性极强的药,被此药所害者就是连一流高手,也只能支撑三日不死,最后武功耗尽,体内虚弱不已,在药物的折磨下窒息而死,而对于普通人,那更是一招致命,毫不余地。

眼下人不通武功,饶是身体素质再好也顶不过一炷香,而就在方才对话的时间,早就过去了十五分钟。

他是否已死?江筠君不免疑惑,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怀疑来,握着绸伞的手轻轻摩挲着,盘算着时候。

鼻尖一缕幽香。鲜艳而含蓄,似城墙艳丽蔷薇,又似河边清秀彼岸,一缕一缕,一丝一丝,竟是比春雨还缠绵悱恻,如美人芬芳般久久环绕,像是一伸手就会触碰到,可甫一伸手,又是烟消云散,哄人一般嬉笑着。这香气陌生而熟悉,江筠君秀眸一眯,高度警惕。

毒丸有香气,却不是这种香,他突然感觉脑袋被针刺了一下,天地发黑,天旋地转,蓦地又恢复清明,虽是一瞬间的刺痛,仍然让江筠君不敢忽视。

她站着没动,却感觉身边的物体莫名其妙地动起来,竹叶高人一等,邪恶的微笑从上方俯视着她,一贯以清冷而享有美名的竹子就如妖魅一般,诡异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旧时矮山蹙眉,云深不识山野魑魅。刺痛感拨拨袭来,发洪水一般不知停歇。刺激着微弱的大脑神经。江筠君全拼内力支撑着,眼中时而澄澈,时而混沌,让她看上去竟不像一个正常人。

瞳孔时骤时缩,眼前景象哪里还是清幽竹林,早已转化为不死幽魂,尖叫着在她身边徘徊。江筠君大为震惊,心绪却被这来路不明的刺痛搅得杂乱,无论如何也不能静下心来好好思考。

她现在就如一个牵线木偶一般,就快要失去意识,满眼都是那些无法忘却的脸。小尊时,噬尘长老,陈楚芝,还有其他的更多,他们幻化幽灵,白而透明的身体缠绕在江筠君紧握绸伞的手上,舔舐着她滚烫的肌肤,白色的舌头在手臂上留下一段稠而黏腻的涎水,顺着干净洁白的臂弯往下滑落。却在它滑落之后透出一片血红,随着这白色液体滴落。

湿滑的鲜血,江筠君微微颤抖,眼睁睁看着鲜血永不止境地流下来,她却不疼,因为这不是她的血,这是那些冤魂的血。白色幽灵将自己的血液舔干舔净,甚至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只有眼白的眼睛幽深地看向已经呆滞的江筠君。

他咯咯笑了两声,深呼一口气,“哈~”那张长着小尊时的脸的幽灵吐出长而白的舌头,将江筠君发红的耳垂舔入口中。但江筠君像是没了反抗的力气,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任更多的幽灵在身上肆意撕咬,恶意舔舐。

这些都是什么,她口中喃喃,连他自己又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是他能肯定,自己的声音是尖锐的,刺耳的。尊时的眼白正对江筠君,长而滑的舌头一颤一颤,勾着她的下巴。

“静言殿主,你怎么了,我是尊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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