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栖忆不说话，一双锋利的眸子猛地温柔下来，春风流光柔柔映在他眼底，栖鸟飞池般含着笑。
池念森不知道他的想法，也根本不想猜测，见他不理自己，就默认是答应了，转身扭头也不看他。
陈栖忆这时候开口：“你拿什么让我信？”
池念森顿了顿，还是不看他，回答：“李肃。”
李肃在陈栖忆手里，李肃父母也是。池念森很明白，自己不帮着点忙，李肃就永远不会得救，堂堂御史大夫想掐死一个无权无势的书生，简直太容易了。
自己昧不得这个良心。
陈栖忆笑道：“你说的一句话，赌上了他们全家性命。当真愿意？”他知道这事情不好让他人知道，于是手一指，侍卫马上上前出手点穴，原本还怒气冲冲的金行舟瞳孔一朦胧，昏昏欲睡。
池念森凝眸看着近乎昏迷的金行舟，没勇敢过的他放手一次：“我哪次不周全过，若是没有把握，我也不会干这种事。”
“你是为了帮我，还是为了李肃？”陈栖忆温热的声音冷下来。
“二者皆有。”池念森垂下眼帘，表情淡然：“但有一点说得不对，我帮你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江州。”
话音刚落，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
叶先生苍老而急促的声音通过窄窄房门传来：“陈大人？”
陈栖忆示意，立刻有侍卫跑过去开了门。叶老先生一把年纪了都还在为这些事奔波，也是为难他了。老人家很敬业，一进房门见自己的病人也在，当时就生了气，一把花白胡须被吹得老高。
“身体还没好就出来乱跑，我说怎么老是找不到人……”叶先生嘟囔着，很是不悦。
池念森表面上歉然一笑，心中却在想：我是不会再回来的。
叶先生搓搓手，朝陈栖忆看去：“陈大人，让我看点啥？”
今日所发生之事在场人中只有叶先生毫无所知，这也是池念森叫他来的原因之一，唯有什么都不知道，才能说出最真实的话，才不会偏袒哪一方。
陈栖忆努努下巴：“这个被绑着的。”他说话时挡在金行舟面前的两个侍卫当即向边移一步，露出了昏睡的金行舟。
叶先生眉头紧锁，也不多说什么，看见这奇怪场景一点儿不慌，安安稳稳走上前，蹲下身体伸出手查看。
被绑之人眸里戾气一闪而现，对来人很是戒备。叶先生不慌不忙，凝视着这人眼睛，看得甚是仔细。
就这么过了一阵，全场就池念森心情最紧张，他一直看着叶先生的反应，一瞬间里，他差点都以为自己的猜测是错的。但他很快就会驳回自己，就是对的！
因为他从叶先生干枯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惊讶。
双方皆没开口。
“这不是病。”叶先生喃喃道，“不是气血不顺。”
“这是毒。”他接着说。
池念森心中的石头重重落地，这是他早就有所察觉的。方才金行舟突发疾病时，他就有隐隐感觉到，若是气血不顺，他就应该直接一命呜呼，但如果这是毒，才能使他反复受折磨，生不如死。
叶先生上手触碰金行舟额角突起的那根青筋，严肃道：“但现在已经无事了。说来也奇怪，他面色发绿发白，心中郁气堆结，明显是蛊毒后的症状。为何现在，反而没有从他身上看见蛊毒？”
“蛊毒？”陈栖忆大惊，“这人竟然有蛊毒？”
“看模样是。”叶先生答道，“但是之前有蛊虫在其身体里寄生过，现在却没有了，这就是我说的为什么奇怪。”
“蛊毒……”陈栖忆眯眼道，“还请劳烦叶先生，能否看出是什么毒。”
叶先生失笑：“这实在是为难老夫了。如今连蛊毒都没了，我上哪里给您看去？”这话也有道理，但若是不知道蛊毒的种类，那就无法下手查找，范围太大了。
池念森问：“那蛊毒既然以前有，现在为什么没有，既然没有了，金公子为何还会有毒发的症状？”
叶先生：“为什么没有老夫也不清楚，但是池公子问为什么还会有症状，这个老夫是知道的，蛊虫在体内若是还没完全养成就被强行驱除，原来的寄主会有一段时间的不适应，这里的不适应就体现在咳嗽发汗、胸口闷痛上。”
池念森：“所以，这种症状会消失？”
叶先生：“照道理是。”
难怪方才金行舟说自己的症状已经小很多了，原因就在这。看来这个是有时间限制的，池念森敏锐地想，继续问道：“叶先生再帮忙看看，照现在的症状来说，这蛊虫被取走有多少时间了。”
叶先生低头，两只手指并拢，在金公子身上游走，寻找着信息点，不一会儿他说：“七天左右。”
七天左右……池念森似在思索，眼底波浪汹涌，为什么刚好是七天？七天前的金行舟干了什么，耳边突然响起了玉钗楼老鸨曾说过的话：
“这金公子是有时间的，每七天来一次，那天好像是休沐……”
七天去一次玉钗楼，刚好蛊虫消失又是七天前。金行舟是戏子的最后一位顾客。
猛然间，池念森想起了什么，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直看向陈栖忆，恰好，对方也是发现了这一点，眸光相撞，藏着惊喜、感叹、不可置信！
陈栖忆率先发声，朝着他的侍卫们：“所有人，都给我全力寻找尸身！务必今天之内找到，最先找到者必有重赏！”
话音刚落，池念森却悠悠然走上前，拍了拍陈栖忆。
陈栖忆转头看他，略显不解：“森森想说什么？”
池念森脸上掠过无语的表情，声音很轻，安然回答：“这般不好。”
陈栖忆一愣，盯着池念森深邃的眼眸看。不知不觉中就信了这人的话，嘴中道：“你们接着找，但是不能闹出动静来。”
池念森笑着点了头。
待侍卫走后，陈栖忆这才开口问为什么。
池念森是这样回答的：“江州本就不大，陈大人设置悬赏只为了找这个，必然会惊动所有人，最近本就不太平，这样做一来扰乱百姓生活和社会治安，二来作案人会愈发警觉，到时候若是想找到，那可就太难了。”
陈栖忆不由赞叹这人的聪明，回道：“你说得没错，因此不说不要闹出动静来。既不会惊动百姓，也不会让作案人发现。”
他们这段话谈得云里雾里，叶先生站在一边实在插不上话，见终于有了隔空，连忙开口道：“陈大人、池公子。”
池念森笑了笑：“先生何事？”
叶先生道：“我方才看这位金公子正在毒发之时。两位不是想知道这是什么毒虫么？我想到一法，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
“说罢。”
“取金公子作呕时的淤血出来，其中可能有蛊虫遗体，我研究一番，说不定就能辨别是何方蛊毒。”
“好办法！”池念森笑道，“不愧是医生，懂得就是多。”
叶先生红着脸：“哪里哪里。”
见叶先生就要动作，二人也不好多待，陈栖忆主动提出出去，给叶先生一个清净场所，池念森与其一拍即合，当即二人就往门外走。
内室下只剩下两个侍卫在随时监视。
二人出来后，在外等候许久的秦飞立马跟上来，关切问道：“主子，你没受伤吧。”这几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秦飞实在不愿意看到池念森又出什么事。
好在这位心很大的主子潇洒地摆摆手：“我是女儿家家吗？这么容易受伤。”
秦飞本来想说你不是细皮嫩肉吗，但碍于陈栖忆就在旁边，硬生生把话憋了进去，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那就好、那就好！”
“陈大人。”池念森突然扭头说，“还请我与秦飞单独聊几句。”
御史大夫很是高傲，看了他一眼，勉强点了头。池念森连忙把秦飞拉到一边，在他耳边低声道：“那李肃父母你找到了没？”
秦飞点点头：“找到了，就如金公子说的一样，就在回清坊内院的一间小房间里，里面有两位侍女随时侍奉着，我看了一会，感觉没什么事。”
池念森长舒一口气，又道：“你看好了，不能出一点事。到时候你仔细看着，要是陈栖忆的人控制松了，就尽力想办法吧两位老人家给弄出来，就送到池家去，安顿在我隔间，藏牢了，不能被发现。那李肃，我看陈栖忆能不能通融通融，怎么说都要把人搞出来。”
秦飞：“主子放心。”
“还有假信这事。”池念森正色道，“陈大人这边我搞定了，听他口气不似想管这事。吴长官那边被陈栖忆这个三寸不烂之舌给忽悠住了，现在和我不是一条战线上的，他会不会拿这事告发我……实在不好说。你就这样，这事官府不能不管，你能压则压，要是压不住，就掏点钱出来，随便找个寻死的人，帮我受了这罚。到时候我定好好感谢。”
秦飞眨着一双纯洁的眼睛，没想到自己主子心思这么歹毒，不由失笑。
池念森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这是无奈之举。我要随时看着陈栖忆，没法抽身。”
秦飞觉得这话半真半假，但他毕竟地位摆在那里，不好说什么，于是拍拍胸脯说：“主子，一切放在我身上。”
“还有池琴那里。”池念森继续说，他感觉这次和陈栖忆走后，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问题，更别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因此交待的事也多了点，好在秦飞是个记性好的，能一字不漏地重复出来。
“大姐我问过了，和这事没关系。”池念森十分笃定，“那戏子和我姐也就一面之缘，是逃难时遇见的。陈栖忆估摸就想拿这事控制我，我肯定不能被他抓住把柄。你这边也多加注意，一是近几天让大姐少出门，别闹出事来，二是派些可靠的人在大姐房子周边守着，江州池府也是，旦凡有看见刺客杀手之类，一定不能让其得逞。”
秦飞眉头皱起了一个鼓包，道：“这事……”他觉得会不会太过了。
“非常重要。”池念森拿手关节敲了敲他的头，“千万不能掉以轻心。陈栖忆是个摸不准心思的，谁知道做出点什么事情来。我们能做的，就是万全的准备。”
秦飞见主子心中忧虑颇深，猜测到估计二人的关系正恶化，不由浑身发寒，拱手道：“在下明白。”
“那就先这样，你我不好说太久，免得遭人怀疑。”池念森眨了眨眼，示意秦飞可以退下了。而他往后转身，看见陈栖忆靠在一边的古廊柱子边，双手在胸前抱着，眼睛望着湛蓝的天际，面色轻松，不知在想什么。
池念森快步走过去，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好了，陈大人久等。”
陈栖忆回过神来，问：“说什么呢，聊这么久。”
“没什么的。”池念森打了个哈哈。含糊过去。
陈栖忆知晓他不愿意说，虽心中很是好奇，但也没多问，只道：“走吧，去看看。”
“去看什么？”
陈栖忆看向他，突然坏坏一笑：“炼丹房。”
池念森猜测到一点，没想到这人这么直接，不由愣道：“陈大人难道有新进展？”
二人现在的关系不尴不尬，既算不上对手，也不是盟友。准确来说，更像是一种一面戒备，一面信任的奇怪状态。
“我方才想了一下。”陈栖忆道，“你说的没错。既然尸身已经找不到了，那就另辟蹊径，从另一方入手。正巧吴长官方才来找我说他们得手，刘乡绅被灌了蒙汗药，现在神志不清，我可以入手去查。”
池念森颔首：“那在下也不客气了，就随大人去罢。”
日光夕照，余温述说着一天的波澜云涌，远边的天起了狂风，卷起一阵阵雷雨，斜斜打在江州的房屋上。天黑得很快，不收人家挂起黄灯，星星点点，如孩童嬉笑，又如鬼魂相游，在江州大地上伴着最后一缕橙红的光，如梦似幻、似鬼似仙。
炼丹房前，燃起熊熊烈焰，染黑一片天空，火光中，倒映出一张张惊恐不安的脸，或笑或哭、或悲或喜。
风来了，正吹得江州摇摇欲坠。
今天第二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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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云边雁断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