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不觉已鸦鸣

何良修心头一颤,像是什么弦硬生生断掉,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冰凉地落下。他自出生起就过着昏暗无光的生活,被人无意间救下后只能寄人篱下,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当年自己父亲失踪的真相,好不容易能进入官场,可没想到,还要成为皇帝的一位佞臣。

而这一切,都是王百忠造成的。

王百忠继续道:“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世,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不杀了你,因为我知道,你这张脸,很有用。”

何良修又是一怔,一直以为自己是侥幸逃生,原来自己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受人掌控,自己一直在被人利用。

一直都在,被人利用……

王百忠再次开口,他嚎叫着:“你知道为什么说你这张脸有用吗,你想一想,你的亲生母亲是谁?”

何良修蠕动嘴唇,被诧异震傻得他发不出声音。

王百忠欣赏地看着他,开口道:“那我来告诉你,都说你是正房所出,这怎么可能,看看你这张脸啊。你别忘了,你的亲生母亲是羯族舞女,你是你父亲酒后发癫的错误!哈哈哈!”

何良修一动不动,这个封存已久的伤疤被无情揭开,看他流血,再撒上盐,痛不欲生。现在仔细看他的脸,他文质彬彬的气质掩盖住羯族人的长相,其实他五官立体,皮肤白皙,眼窝深陷。

王百忠所说的话,全部都是真的。

他以为能一直瞒住,但却早就有人知道了。

他的一生,注定是受人控制的。

王百忠讲完这些,就没了兴致,一脚踢过去:“滚吧,现在你也没用了。”

经过这一脚,刚刚还木然的何良修豁然站起身,如丧尸般一步一走向王百忠,眼里充血,因为震惊和愤怒何良修的表情变得龇牙咧嘴。

王百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上前。只见何良修绕过那副身体,双腿如灌了铅一般,但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坚定。他嘴中喃喃道:“一切都是因为你,所有都是你干的,是不是!”

王百忠笑了,漫不经心道:“是,如何?”

事到如今,王百忠没有在掩瞒什么,他亲眼看着,堂堂状元郎是怎么在他手下坠落,如一只手无寸铁之力的小猫,只要自己一用力,就会毫无声音地死去。这能怪谁?王百忠很是不屑,就因为他姓何!

何良修突然上前,用尽剩余力气,死死卡住面前人的脖子,他的眼球由于不甘而变得突出,使他看上去竟不像一个正常人:“还给我!”

王百忠诧异,小猫临死前竟也会反抗,附在脖子上的手越来越紧,但他却丝毫不担心何良修会杀他。

“把我父亲,还有我母亲,把他们还给我!”

何良修再一用力,掠夺他肺里的氧气,王百忠被推倒在地,他如今已过了四十,怎么都不是青年人的对手,脖子上的疼痛不减反增。他开口:“你想如何?我记得,你的结发夫妻正身怀六甲。”

何良修顿然从疯狂中回神,眼里的怒火褪去,换成无边无际的失望,悲凉。王百忠看到这样的他很满意,比起在□□上的折磨,他更热衷于对方在精神上的步步沦陷。何良修的手一点点松开,哑声道:“大人想怎么对我都可以,别去伤害一个正怀着孕的女子。”

王百忠重新获得氧气,他抬手整整衣领,嘲笑道:“何良修,你知道我看中你哪一点吗?因为你足够懦弱,你永远直不起腰,你这一生都只能被人踩在脚下,而现在你在和我讨价还价。”

“你还会认为你有自由这一说法么?可笑。”

话音一落,木讷的何良修就被人拖出去。

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王百忠的罪行,但已经太晚,羯族军队闯入京城,而王百忠到了最后关头,又怎会在意一点名声,这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徒有其表,哪个新一代帝王的上位,不需要满地的尸骨,挥天的血液?

既然走到这一步,就再不会回头。

王百忠略一抬手,旁边黑衣人上前:“大人,有什么吩咐?”

王百忠早已胜券在握,问道:“羯族头领呢?”

杨振回答:“羯族部队已经成功占据,他们现在要大人你兑现承诺了。”

承诺是什么,早就定好,但在这时,王百忠心底残余的君臣之道泛滥,问道:“就一定是这个?”

杨振点头:“这是玉琊将军的命令。”顿了顿,他又道,“也是宋翎国王的要求。”

既是命令,就必须实现,羯族帮助他架空皇帝,帮助他反叛,是时候献上自己的诚意。王百忠终究还是铁下心,对杨振说道:“好,动手吧。”

杨振依言退下。

而这一天宫变,皇帝却从未有任何插手,但在羯族光明正大进入他的皇宫时,宁安帝意识到,这一天还是躲不过的。杨振命人封住皇帝的嘴巴,绑住他的手脚,连皇城都沦陷,皇帝哪里还有什么还口之力。

宁安帝不傻,自己这一天里躲了多少个地方已经数不清,可还是会被找到,只能听天由命了。昔日坐在龙椅上的人就这么被架走。

之后史书会如何评价,这宁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捉去当人质的皇帝,大约是说他无能软弱,不懂政治,才被身边小人得志,一时不妨才有这样结局。

但里面是否有隐情?宁安帝躺在马车里无助地想着,自己为何明明知道羯族的野心,却从不西征,为何自己纵容羯族这般无法无天,却从不主动发起战争?世人皆说他不敢,说他胆小。没错,他是胆小,他是不敢,但不完全是,他想,自己会来,来赎罪的。

而那个王百忠的承诺,就是答应羯族掠走皇帝。

宁安帝就这么被堂而皇之地架走后,羯族果然火速退下兵,倒是很守信用。王百忠知道自己赌对了,他看着城中满面狼藉,站在城头上哈哈大笑。他一向梳得油光程亮的头发此时也变得杂乱不堪,在风中肆意飘荡。

羯族皇宫内。

“他什么时候来?”一人问道。

“回国王,大约明日日出时会到。”

那人穿着一拢黑衣,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严,华贵至极。

此人便是羯族新一代首领——宋翎,他有着标准的羯族人长相,鼻高目深,皮肤却相当细腻,一双看不见底的深邃眸子总是发着幽幽的绿光。

“很好。”宋翎的薄唇上翘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听说宁朝将军也来了?”

“看来国王很想见我?”陆离碰巧此时走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干脆豁出去,无视身旁目露凶光的侍卫,不给这名国王一点面子,但看到宋翎这张俊朗的脸后,不由一怔。

“好久不见,陆将军。”宋翎不介意他的无理,反而主动打起招呼来。

陆离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没想到和国王还挺有缘分。”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宋翎跳过这个话题,“不知陆离将军是否愿意来与我切磋切磋?”

说是请求,但行动上却没有一点请求的意思。说是切磋,实际上是在羞辱这名来自宁朝的鼎力将军。

宋翎再次拉满弓,对准前方。

陆离就站在他的正前方,受辱成为那个人肉耙子,他全身都被铁链绑着,动弹不得,他头上戴着一顶高而挺的帽子,上面已经插上几支箭。

宋翎射的越多,帽子上的空白范围就越少,越少,就越容易射中陆离,一旦射中,一命呜呼。

宋翎对这种刺激的游戏很感兴趣,他一边对准,一边欣赏陆离愈发苍白的脸色,笑道:“陆将军,你害怕吗?”

以宋翎的射箭水准,只要他不想让对方死,对方就死不了,宋翎觉得从宁朝送来的猎物都很好玩,上一个是六公主,不过这个六公主现在已经失去任何活力,宋翎有点失望地想着,看来要找个机会给她解决了。

陆离濒死挣扎,吼道:“宋翎,你不如直接杀我!士可杀不可辱!你这算什么?”

“我没有侮辱你啊,我只是觉得好玩。”宋翎不咸不淡地回答,手上一松,一支箭准确无误地射中帽子中间。

但陆离不肯罢休,他死下心要和宋翎死磕到底,死前也绝不让他舒服一秒,很快,宋翎冷下脸,丢开弓箭,走过去一脚踹倒陆离,阴邪道:“你觉得你能活到你家皇帝来么?”

陆离死死盯着他,不说话。

“本来我是想让你活到那时候的,让你们君臣来好好告个别,高谈阔论一番,但是,现在我不想看见你了。”宋翎怪异道。说着,拿过身边人递来的利刀,“将军你原本是可以喝毒酒死的,但我反悔了,我要看你死在我面前。”说到最后,宋翎的声音越来越小,却原来越恐怖。

“你现在就解决我吧,不用等陛下来。”陆离失魂落魄。

宋翎瞳孔一缩,又迅速恢复,悠悠道:“你竟然还称他为‘陛下’?”

“我至死都是宁朝人,我一生只认陛下!”陆离的嗓音猛地提高,但嘶哑得不成样子。

一刀砍下,挫骨扬灰!

“好一个假惺惺的忠诚!”宋翎道,看着陆离泛血的身体,“你们宁朝都没了,哪来的陛下?哪来的宁朝人?”

陆离还没死透,虚弱道:“要忠……”

“呵呵呵,忠良?陆将军真会开玩笑。”宋翎眼中盛满嘲讽,“那里,无人忠良!”

地上再没了声音。

宋翎扔下还沾着新鲜血液的刀,漠然道:“找个地埋了。”

陆离,一代名将,亲手死在羯族国王的刀锋下,世间再无陆离,再无奋不顾身的赤火军。

池念森默默听着,许久说不出一句话。他太能明白那些人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也知道等这一切都过去后,自己也会成为遭殃的人。

王百忠还在城头放声大笑,而城下,临时搭起一个绞刑台。

京城内剩下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们惊恐着双眼,看着这个宏大的绞刑台,更有点骨气的人,含恨盯着城头上的王百忠。

“无耻奸徒!下流卑鄙!”

王百忠不在意这些反对他的话,随手一指,其中一个人就被抓上绞刑台。那人逞一时的嘴中之快,但来真的就原形毕露,哭叫着不肯上台,出尽洋相。但奈何,他一人怎么抵挡得过多人的力气。刽子手眼疾手快,取了那人的头颅当众展示。众人皆被吓住,哪里还有人敢发言。

站在王百忠身旁的杨振此时开口:“望大家看清眼前局势,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天下形势已经明晰,我们要明确地告诉各位,现在但凡有人敢反对我们,结局就是一个死。”

这段话说的震慑力很大,池念森藏在袖子里的手狠狠握紧。

何良修上来了。他已经调整好心态,是自己上来的。他从容不迫的站上去,一时间,连乌云都为他鼓掌,城中风声萧瑟,呼呼作响,像鬼的哀鸣,又似野狼的嘶嚎。

文弱冷清的书生此时再不薄弱,其实他鼻高目深,虽是黑色瞳孔,却显出异域之感,本就是羯族与中原的混血,他到这时候骨子里的倔强淋漓尽致地展现,高高站在风当中,任风雨蹉跎。

他抿紧双唇,身体布满鞭痕和伤口,何良修强忍痛苦,心中燃起对不懈的渴望,誓言绝不屈服。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踏上奈何,无悔沧桑!”血腥之城回响起这一句话,久久飘荡在空中,久久不散。城中很安静,幸存者有的离开,有的还站在台下。诺大的京城尽显荒凉,竟是给人一种无人的落寞之感。

此时,乌云重重盖下,城中一片昏暗。亦是选择,亦是宿命……

众人惊呼,在刹那间却是伸手不见五指,宛如深夜。

王百忠神色一僵,面露惊恐,下意识朝绞刑台的方向看去,可那里还看的见,天虽黑下来,风雨飘摇之声却是盘旋上空,寒鸦高歌,像歌颂又像讽刺。

此乃大凶之召!

池念森无声笑起来,轻声道:“遗憾,世间再无何家人。”

片刻之后,乌云才渐渐消散,白光重现,绞刑台上躺着一具身体,面容以毁,血光淋淋,令人毛骨悚然。

王百忠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当即赏了那刽子手一贯钱。

刽子手喜笑颜开,跪在地上哐哐磕了几个大头,嘴中还不住喊道:“吾君英明,英明!”

台下无言。

何平因为一时私欲而陷害王以诗,所以王百忠恨他,才造就着如今这一番局面,说白了,不过是一点爱恨情仇罢。世人总是如此,想要让伤害自己的人付出成倍的代价,但却在此中迷失,误入歧途却浑然不知。

时间的一点美好,总是容易销声匿迹的,池念森保不住林清,也保不住何良修,只能任凭这一丝美好被夺走,化为灰烬。尽管以前不觉得多么美好的东西,到现在这种处境,反而觉察出它的好了。

人总会忘记珍惜。

当兰公公气血郁结,暴病身亡的时候,池念森淡然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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