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双泪落君前

在他的印象里,兰公公是皇上身边的心腹,权力自然不弱,每次路上遇见他时,兰公公挺直腰板,臃肿的身材裹在华丽的服饰里。他是一个活灵活现的老头子,爱使唤人。

“不过是跑趟腿,哪里收得了这么多银子……”

池念森想起最初和兰公公见面的样子,他翘着指头。似乎一切都在昨天一般。池念森不清楚他是怎么死的,但刚好在这个时间,这不难猜想兰公公被迫被塞下毒药,在内脏烧灼的痛苦中离去,死前双眼不曾瞑目,瞠目结舌。

“秋天了。”池念森开口。气候褪去燥热,显出几分清凉寂寥来。

宫变的这一天,是宁安二十二年,九月初三。

“重阳要到了。”陈栖忆顺着往下说。

“嗯。”池念森看天,天空有自动净化的能力,这个下午的天不蓝,阴沉沉的,与上午截然不同,云层厚重,显得格外压抑,他没什么关联地说:“我们要没了么?”

陈栖忆摇头:“宁朝不能灭。你看,连老天爷都不喜王百忠的行径,这有违天意,当然灭不了。”

池念森嫣然:“原来陈大人还信看天相这一说。”

“偶尔看看,说不定就让我算准。”陈栖忆也笑着。

天也渐渐暗沉下来。天相看不来。人群散去,染血的街道变得稀疏。

他们运气很好,王百忠还算有脑子,也知道朝中的一些重臣杀不得,不然自己没人辅佐怎么当皇帝?于是池念森还是成功保住小命,但他也付出了代价。

一是亲人抄斩,池府池母和大哥池启锋全部无一活口,所有店铺也是全都消失不见,当年风光的池家落魄至此。而这个家唯一还剩下的人只有他池念森和他那个从未露面的大姐——池琴。

池琴已经上了年纪,身为长女,早就出嫁,夫家不当官,只是开了家布料店,平常做点衣服买卖。池琴一开始还嫌弃丈夫无能,只能开这种小商铺,现在得知自家是如何惨状,一边悲痛的同时也庆幸夫家的老实规矩。

在这个封建时代,嫁出去的女就是泼出去的水,再加上池琴嫁得远,一年与池家少有来往,王百忠也就不与他们过不去。池琴这才死里逃生,奔波数日又换了姓名,留下一命。

而王百忠清楚池念森的聪明,他还有很大的利用空间,对于这种才子王百忠不愿下杀手,但又怕池念森某天反了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慢慢来。

那就先打发去其他地方吧,等自己手中权力稳定下来,有和池念森对抗的资本,再把人叫回来。

但还有个棘手之人——御史大夫。

王百忠一想到他就头疼,陈家和王家互相暗算多年,陈栖忆既有经验又有政治才能,但偏偏不服他管,要不也是一样,先打发走?那这也行不通,陈栖忆一走,朝廷当中还能为他所用的人就没了,剩下的人全都干不出什么正当事,更别说国家大事。王百忠想到这儿,突然有点后悔把林清搞死了。如果那个古板还在,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王百忠把这个事儿琢磨来琢磨去,打算还是走一步险棋,把陈栖忆留在朝廷中,一点点揪出他的残余势力,分解朝中团体。

但在此之前,陈家人必然是不能活。

所以在庞大的陈氏家族里,王百忠把能解决的都解决了,所剩不多。

池念森知道这些的时候,他正坐在新修好的池府中,闻言他冷笑:“这王百忠,打得真是一手好算盘。”

对于这个池家亲人,池念森虽说谈不上什么爱,但毕竟他们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唯一背后支柱,他也在这个家中体会到过亲情,但如今却落得这样的结果,池念森还是忍不住的伤感。还有那个很大的藏书室,这辈子是无缘了,池念森惋惜。

王百忠显然是很想把他解决掉,他过几日就要出发。

小碧站在一旁红了眼:“主子,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池念森倒也不是愤怒,见小碧哭得梨花带雨,甚至还笑出声:“被贬的是我,你在哭什么啊?”

小碧一张清秀的脸皱成一团,不甘道:“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主子您明明那么有才能,居然要去一个偏僻的地方当主簿,真是岂有此理!”

池念森听她说完,心中起兴致,好奇道:“话说我要去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主子奴才都给您查过了。”小碧止住眼泪,正色道:“您要去的地方叫晚归城。这个地方离哪儿都远,交通特别地不方便!”小碧说着说着又开始怄气。

池念森心想:晚归城倒是个文雅的名字。

“主子,奴婢打听过,这个地方这里没人去过,小碧之前听都没听说过,王贼他就是故意的!”小碧道,“那个地方连个县丞都没有,还不让你当县令。晚归城的县令姓赵,现在都过七旬了,还坐在那个位置,几十年都不换,可见朝廷对这个地方有多不重视!”

小碧开始担心起来:“主子您去这个地方必然是危机重重啊。”

池念森心想:如果能去过过这种闲云野鹤的日子倒也是一种享受,表面上回答:“不管如何,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就别去管危不危险这么一回事。”

顿了顿,他又道:“这晚归城主要靠什么生存的?”

小碧抿嘴想了想:“这地方实在难打听,但晚归城依山傍水的,人们大约也是靠种植之类为生吧。”

看来还要自己亲身前往才能清楚,池念森寻思。

而陈栖忆那边,情况同样不容乐观,虽然自己可以留在朝廷当中,但可想而知,他手上还会有多少权力,就算现在还有,也只会减不会增。

现在王百忠想和他打感情牌,是要和他慢慢耗,最后让自己成为忠于他的大臣。陈栖忆当然不会买账,傻子才会忠于一个卖国反国的无耻之徒。但也不能和王百忠硬对硬,他心里精得很,知道自己刚发现了王百忠的秘密,也就是酒红血珀之案,因此现下王百忠肯定见他难看,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就别想活下去了。

于是一向高傲的陈栖忆这次决定主动去求人,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又不算什么。

那要求谁?朝廷里的那几个肯定不行,都是墙头草,完全不靠谱儿。太子宁诵已经被软禁在东宫,时时刻刻都有王百忠的人监视,就算宁诵想要硬气一回,妄图起兵反抗,占目前来看,短时间内不大可能,况且陈栖忆也进不去。

但陈栖忆转念一想,还有宁承运啊,我们的大男主!倘若宁承运有这个心,凭借他的主角光环成功不是分分钟的事?

他说走就走,马不停蹄地赶到宁承运那里。宁承运在宫中的地位不高,毁坏密室的事情又被瞒得很好,加之他爹宁泽是个没用的废人,王百忠就刚好忽视了他,这让宁承运有喘息的机会。

见到陈栖忆,宁承运眼中一亮,连忙迎客:“陈大人,快请进。”

陈栖忆观察他,笑道:“在干什么?”

“温书。”宁承运老实回答,自己这些天一直跟着池、陈二人,他们带自己寻找真相,所以心里多了几分尊敬。

陈栖忆把他的变化看在眼里,感叹这么多天的努力确实没白费,主角就是可塑之才啊,他试探着开口问:“王子,你有什么想法?”

尾音刚落,门外传来声音,两人不约而同地一惊,心道不会是王百忠的人吧。陈栖忆连忙把宁承运护在身后,紧紧盯着门外。

好巧不巧,来的竟然是池念森。

池念森在池府里休息过后,和陈栖忆想到一个点上,不管发生什么,都必须让主角上位,此时见这人居然也在这里,心中略是惊喜,行礼道:“没想到陈大人也在这里,是下官罪过。”

屋中两人松了一口气,这几天的遭遇让他们太过紧张。

宁承运展露笑颜:“我道是谁,原来是池大人,快请进。”

三人坐定后,遣退下人,宁承运见那俩人都不说话,显然是在等他的答案,宁承运深吸一口气,道:“两位大人,我想好了,我不愿当这个缩头乌龟。”

听完这句话,两人嘴角一翘,开心起来。

池念森笑吟吟道:“王子有这个觉悟就好,臣欣慰。”

接下来的话不好明说,陈栖忆主动揽下教导宁承运的职责。池念森临走前,不由心生忧虑:“二位注意,宫中到处布满耳目,我要离开,不好多干涉。”

宁承运明白他的意思,眼里带上一丝不舍。

“第一,把所有情绪隐藏起来。你既有夺位之心,就不能让别人知道了,尤其是那些,和你关系不远不近的人。”陈栖忆开口。

池念森:……什么意思呗,说我是别人咯!他呵呵冷笑,成功引起了两人的注意,于是他适时开口:“王子,你现在的处境不算很差。王百忠那边人心不稳,真正支持他的人并不多,在他身边的,大多都是些墙头草一边倒的人物,其中必然少不了一些是被强行逼迫的。你要在宫中立足脚跟,切记不能行事大意,说得再明白一点,就是在明面上什么都不要干,静观其变即可,王太尉是个多疑之人,唯有冷眼旁观,才能明哲保身,但也不是随波逐流,你需要做的,是培养心腹,并在暗中调动人心。权谋之术最讲人心,猜透了,再精密的局也有破洞,再强悍的人也有弱点。王百忠何尝不是个典型,他多疑,多疑就是他的弱点!”

宁承运灿烂的眼眸一闪,似乎悟到了些什么。

“池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在太尉身边安插眼线?”

池念森轻笑着摇摇头:“不是。你这样反而把怀疑全都包揽到自己身上了。听到我方才讲了什么吗?”他微微走上前,白皙的手指骨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宁承运的额头,道:“要调动人心。破外必先乱内。”

宁承运眉头一跳,顿时反应过来,低声说了声“是”。

“决曹吴长官、陆家陆泽洋,皆是忠良之士,如今他们选择中立,就是因为还没看清接下来的走向,而这对于王子来说,就是一个好机会,只要拉拢人心,游说得当,这些忠贞朝臣未尝不会走在你的身后。来陛下,练练你的口才,且去一试,左右亏不得的。”

宁承运有点慌了神:“别,别,这样叫我……”

“不是你也得是你了。”池念森笑道,他作了个揖,朗声道:“池某将要离开,再多说也无益了,接下来的路,还要王子自己走。”

“嗯。”宁承运回了个礼,下意识地回头看陈栖忆。

而这人低下眸子,没有说话。

池念森准备离开,却被陈栖忆叫住:“池大人,我有话要对你说。”

“陈大人说吧。”等两人走到另一边,池念森开口道。

“你还有多久走?”

池念森:“五天。”

两人都知道,但凡情况不妙,五日后就是永别,无法再见面。陈欧逸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追寻池念森这么久,从不敢去想真正的离别。陈欧逸看着眼前人,想把那双多情星眸看透。

池念森有些不适,躲开目光,道:“大人想说什么边说,小心隔墙有耳。”

陈栖忆咽下心中不安,道:“晚归城我知道,那是块朝廷还未发现的风水宝地,你在那里,不会很困难。”

“恩?”池念森挑眉,期待他说下去。

“京城太乱,你就在那里好好生活吧,别再回来了。”陈栖忆像是费了最大的力气才说出来。

池念森心头一颤,心中像打翻五味杂陈,说不上来的滋味,半晌后回答:“多谢陈大人提醒。”

“嗯。”陈栖忆看着他,眼底沉沉的。

“那便告辞。”池念森温声开口,抬步离开。

陈栖忆一直望他的背影,直到彻底不见才收回目光。

五天似乎什么都没有干,陈栖忆一边在官场当中演戏,闲暇时间教导宁承运,时间就如流水般滑过,不见踪影。

池念森如今家破人亡,谈不上有人送行,更别说浩浩荡荡了,整理五天也就一车东西,属实凄凉得很。

快到深秋,气候转凉,灰蒙蒙的天,北面天边忽有疾风卷过黑沉沉乌云来,下起冷雨。池念森听取小碧的建议,特地穿厚些,以防天气骤变。

正是午时,天色不见好转,阴晴不定。池念森走出朱门,朱门上,湿哒哒落着雨水。池府里的仆人们三五凑堆,躲在墙角柱后窃窃私语,顾着他独自走向府外,没了忌惮。

见门外停着一小队人马,黑骊马刨腿轻嘶,池念森知道是他的,放着步子慢慢上前。乌发衬着玉白脸庞,白光半隐半现,贴在他脸上,照不出他彼时的神情。余光瞥见一人,穿着黑色素缎长袍,束发玉冠在天光下通透发亮,正在不远处凝视着他。

池念森细细打量着他,在上车前止住步子,道了声:“陈大人。”

陈栖忆定定看着他:“你要走了?”

池念森撑着伞,颔首:“要走了,大人早些回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却见陈栖忆跨步走上前,走到他跟前。雨还在下,这人也不知道撑伞,雨滴飘飘洒洒落在他肩上。池念森不动声色地看着:“大人还有事?”

“你不问我怎么来的?”陈栖忆问道,任凭雨滴在他脸上肆虐。

池念森犹豫着要不要把伞借给他,回道:“许是顺路吧。”这话没人信,陈栖忆刚下朝,怎么也不会路过池府。

两人都在掩饰着什么。

池念森朝后避了避,抬眼见他满眼血丝,面色乏顿,笑道:“陈大人这几天没睡好?还是头回教导学生,失了脸面?”

陈栖忆从嘴角扯出一个笑:“王子一向机敏得很。”说完,抬手抵住他下颚:“你舍得我么。”

池念森苦笑:“大人何必在这里让我难堪。”避开脸,又朝后退了几步。

陈栖忆的眸子微微颤抖,嘴角还努力撑着笑,却面沉如水:“好罢。”池念森看他,雨滴落在他脸上,把他的脸冻得青白。

池念森终还是把手伸出,将伞递给他:“陈大人别把身子冻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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