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明眸今何在

池念森心下一凛,坐回座位。

赵思华扯着嗓子,仿佛是必要地到这张《五牛图》。拍卖官露出职业假笑,却没有方才对陈楚芝的尊敬。

“这位大人,你当真要出这个价位?”

赵思华犹豫了一下。

拍卖官认为他果然是害怕了,脸上的鄙夷神情不加掩饰,开口道:“大人,你都说出这个价格,可不能反悔啊。”

赵思华蠕动着嘴唇,依旧没开口。众人自诩找到答案,几个站不怕惹事的率先站出来,明里暗里嘲讽他。

“《五牛图》如此宝贵,不知赵大人拿到它时有何作用?”

“两千两可不小,赵大人当真如此豪气?”

赵思华花甲年龄,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虽然说他当时的确有点冲动,但也不是几个小辈能指责的,当下脸色顿时难看了。

甚至还有人怀疑起来这赵思华是如何进的这场拍卖会。

赵思华无辜被冤枉,面如土色。

而池念森心中一样着急,眼看就要拍到了,不能就这么被抢走。他刚要起身,手却被轻轻制止住。

他疑惑回头,只见陈栖忆朝他摇摇头。

池念色心中还是不安,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何不让我去?”

“你去只会加剧众人反映。”陈栖忆解释道,“明面上你是池二公子,你是晚归城的主簿,暗地里你是三先生,但会有谁相信你是三先生?小心被人说成包庇。”

池念森一愣,这确实是他想得不够周全。

“让我来。”陈栖忆道。说话间,他站起身,换了一副声线,在混乱中开口轻声开口:“诸位少安毋躁,如今赵大人都不曾表态,怎么能够这般污蔑,以鄙人拙见,各位不如先安静安静,听听赵大人的意思,免得分不清东西,污秽了大家名声也不好。”

这话一出,刚才几位正在兴头上的人仿佛被冷水一浇,都沉默不语。

还有人不信邪,直直开口:“不知这位公子是?”

陈栖忆摆摆手,他早已打好腹稿,每一个细节都推敲过数遍,从容回答:“在下是周家之子——周荣。”

场上一片哗然。

陈栖忆接着说道:“不瞒各位,前几月我生了一场大病,因此一直不曾出面。如今刚刚大病初愈,身子骨却已不比从前,所以一直没有与诸位说明。”

这话说得过去,自从那场寿宴过后,真正的周荣早就被恶镰派解决,而为除后患,周家也受到牵连,逼迫着对外宣称周荣大病。而经过这么一段时间,周家也逐渐分崩离析,渐渐不复存在。

这是托了恶镰派的福。

陈栖忆又故意让自己脚步虚浮,憋出一脸苍白,有这么一说,众人也就相信了六七分。场中人一看,这状元郎都出场帮忙说话,怎么也不能拂了面子,场中风向再变。

赵思华这下终于有说话的机会,连忙开口解释。那几人心中再不服,也不好说什么,《五牛图》也就落于赵思华之手。

《五牛图》是最后一件商品,现在已经尘埃落定,拍卖会也就没有什么看头了,不少人心中愤懑,可惜没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反倒是被一个没名气的老头拿走。

陈栖忆有了一个新身份,也不怕穿帮,正想到处炫耀,炫耀自己的辉煌事迹,被池念森一把抓住:“你真觉得赵思华有这钱?”

“差点忘了正经事,去看看。”

而那边赵思华正为这件事情发愁呢,两千两是多少,自己也真是越老越糊涂,为了一张画连半辈子都要赔上。突见门口来了两人,正是在拍卖会上曾帮助自己的周荣,还有许久未见的池念森。

赵思华连忙上前迎接。

陈栖忆开门见山:“赵县令想来是很为这件事情苦恼啊。”

被他这么一说,赵思华更是不好意思,正想着怎么搪塞过去,池念森在这个时候开口:“赵大人若是真的困难,在下愿意出一臂之力。”

“此话当真?”赵思华眼睛亮了亮。

“当然。”池念森笑道,又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只不过……”

“无妨。”赵思华爽朗笑道,“池公子想要什么直说。”

池念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不知赵大人为何会下重金买此物?”

这句话问得很有诚意,不像方才地轻薄无礼,于是赵思华也认真回答:“《五牛图》是名画,我实在喜欢。”

池念森没有回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赵思华突然感觉这眼神有点犀利,明明看上去平静如水,却如同有数万根针刺进身体各个角落,让他动弹不得。

赵思华后背莫名其妙地发了一层冷汗,稳住心神开口道:“说实话,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我的一个好友,姜大人。”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两人都是一颤。

赵思华陷入回忆当中,没注意到他们的变化,语气深重:“三年前他因病离世,我知道他喜爱国画,尤爱《五牛图》,他待我真诚,我也不能负了这一番友情,所以才……”

剩下的不说,三人都能明白。

陈栖忆藏在面具下的脸微微一笑,还真是难为赵大人的情谊,却不知姜木不是离世,而是回去了。

他接过话茬,温声道:“赵大人对待好友如此诚挚,在下当真钦佩。”

赵思华道了句“不敢当”,接着问道:“两位大人想要什么?”

这句话其实是对池念森说的,赵思华看得出来,虽然帮助他的是周荣,但是处于绝对领导权的却是池念森。

池念森淡淡道:“我们可以助赵大人付清剩余债务,那这幅《五牛图》。”

赵思华面露为难,但还是说道:“池大人放心,这《五牛图》是我们的共同之物。”

陈栖忆插嘴道:“赵大人不必勉强,我们只需借用几天即可,到时候还是这归属于赵大人的私有之物。”

听闻这话,赵思华大喜过望,连声感谢。

约定好时间,不等两人歇息一会儿,门外传来嘈杂声。陈栖忆微微蹙眉,起身上前,还是用的周荣的声音,开口道:“何人喧哗?”

“在下不请自来,实在冒昧,周公子见谅。”清亮的嗓音,已不是方才的沙哑。

陈栖忆一顿,露出一个近乎讽刺的笑容,扬声道:“原来是陈公子,这怎么能是打扰?快请进。”话虽这么说,陈栖忆却没有开门的意思。

门外人一哂,径自打开门。对上陈栖忆的笑容。他让了座,直切正题:“周公子,你一个人?”

陈栖忆答道:“自然是,在下连侍妾都不曾纳一个,孤家寡人一人都习惯了。陈公子何事,竟会不邀自来?”他说这话时盯着陈楚芝,几年不见,人倒是消瘦了不少,但一想到他对池念森都做过什么事,又是气得牙痒痒。

陈楚芝做出失望的样子,开口道:“那来得可真不是时候,本想见一见周公子的好友的。”

陈栖忆作状疑惑:“陈公子是在说谁?”停顿一下,又恍然大悟,笑道:“倘若是池公子,那陈公子确实来的不是时候。池公子前脚刚走,陈公子确实紧跟其上。”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陈楚芝见面前人看透自己的心思,心中一囧,附和着笑道:“无妨的,既然池公子不愿见我,那就与周公子畅饮一通吧。”

我和你何时有了这么深的交情?陈栖忆冷笑。

陈楚芝添上一杯酒,自顾自往下说:“我来找周公子也是触动了心中思念。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世道,变得可真快。”说完,仰头饮尽。

陈栖忆的眼中流露出一点怅惘,顺着他往下说:“是啊,谁不是曾经得意过,如今却是都一样,一样平凡。”

可笑,他竟然和一个蠢货在谈人生!陈栖忆没干过这么荒唐的事。但还是要接着说下去,看看自己这个傻弟弟在动什么歪心思。

陈楚芝又加上一杯酒,这酒不算多么名贵,但胜在醇香辛辣,入喉的那一刹那仿佛可以忘记一切痛苦,因为所有的痛苦皆被烈酒所拂走。他凹陷的两颊泛着不健康的蜡黄,干涸的嘴唇又饮下一杯酒。

陈栖忆冷眼看着他,没沾一点酒。

“周公子也知道。”陈楚芝双眼迷离,“我有一个大哥,名唤陈栖忆。四年前战乱中失踪,尸骨无存。”

“节哀。”陈栖忆快速回答。

“你说他真的不见了吗?”陈楚芝抬头看他,原本浑浊的双眼赫然变得清明,双眼里蕴含着奇异的光芒,乍一看竟然有点怒目圆睁。

陈栖忆从容接下这目光,道:“周荣不过一介书生,哪里知道这种事情。”他轻轻叹气,接着说,“陈公子思念大哥之情周荣万分能理解,但奈何,在下实在做不出什么。”

陈楚芝还是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消灭。

清风波动酒香,到了这一刻,好像所有的恩怨都变得淡然。

陈栖忆脸上不动,脑中闪过不少画面。

陈家人对他怎么样他很清楚,他身为嫡子,自小备受关注,承载了不少的希冀。又加上自身才能优秀,陈父总是很看好他。

陈家夫人因病去世后,侧夫人则就顺理成章成为正夫人,也就是陈楚芝的生母。这个弟弟,什么都爱和他比,其实本性不坏,但坏就坏在善忌,看不得上头总有人压着自己一头。而侧夫人野心大,自然是看陈栖忆难看。

侧夫人这么一引导,倒没把爱子领上正路,反而脱了轨。陈楚芝整日和王子高厮混在一起,再怎么纯真的本性也被一步步带歪,脑子里没想着怎么考科举,而是怎么把自己大哥脱下台。

但资质不够,就算如今大哥真遂了自己的愿,自己却是家破人亡,外貌不够,脑子不够,朝廷还有谁会看得上他。

所以注定一生只能碌碌无为,靠着陈家私藏的,还算丰厚的家底惶恐度日。如今才想起自家还是得有一个大哥,不然自己把家底赔光,还有谁有救济他?

改不了自己视金钱如粪土的坏毛病,在拍卖会上时出尽了风头,但往后的日子怎么办。

陈栖忆如此想着,暗暗叹息。不知道黄泉路上的陈家人得知这件事情,会不会把陈楚芝也一同带着上路。出了这么一个败家娃,陈家也算是凤头鸡尾,潦草结束。

压力给到陈楚芝。

“你是谁?”陈楚芝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陈栖忆星眸一眯,心中绰绰不安,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这么逼真,还会被认出来?他淡定回答:“陈公子说的什么话?在下是周荣啊。”

“你不是周荣。”陈楚芝瞪着他,“休想骗我。”

“哦。”陈栖忆冷静答道,神情不变,心中暗自后悔就不该出来,早知道就别让池念森留在赵思华那里了。

陈楚芝冷笑两声:“周荣考上状元那一天,我见过他。我问你,当时我送了你什么?”这个谎很好圆,但难免陈楚芝会下套。

现在有两种情况,一是两人确实见过面,并且赠过礼物,陈栖忆只要说忘记了就可以,毕竟这么多年的事情谁还会记得。但二是两人根本没有见过面。

不管是哪一个,现在都必须回答。一旦答错,结果会截然不同。陈栖忆不怕在陈楚芝面前暴露身份,但如果自己的身份告知于共,那麻烦就大了。

陈楚芝翘起唇角,看着面前人。

陈栖忆一样笑着,这是一个很温暖阳光的笑,如同三月微风裹挟着香草气袭来,任何人看到这种笑都会稍稍一愣地,加之他现在苍白无力的脸色,平添几分凄美感。

果然,陈楚芝眼神一滞。

只可惜,陈楚芝猜错了。

“陈公子,四年前我在殿试夺魁那一天,你不在京城呀。”陈栖忆道,他反守为攻,又问道,“陈公子为何要撒谎呢?”

陈楚芝眼神一乱,竟是没想到陈栖忆会这样回答,气势一下就衰弱了三分。陈栖忆知道自己说对了,看好戏般的目光在他身上环视一周。

“周公子说得对,是我唐突了。”陈楚芝强笑着,又立刻接过话题,“其实今日我是来找池公子的。”

“嗯,我知道。”

“既然知道,又为何……”

陈栖忆道:“陈公子我一开始就说了,池公子不在这里,你多问也是无用。何必浪费这个精神。”

“我知你与池公子是好友。”陈楚芝不愿放弃。

陈栖忆起了兴致,问道:“你想去找池公子当然可以,但是陈公子是有什么事吗?”

陈楚芝避开他的视线,却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不瞒周公子,池公子,确实与在下有点事情。”

陈栖忆目光一凛,一点都不避嫌,开口道:“是与池大公子有关吗?”

陈楚芝点点头:“四年前池公子曾来找过我,当时大哥刚刚失踪,他向来询问我大哥的下落。”

陈栖忆思绪一转,想来就是那年大雪,池念森站在城门下的那一天了。思及此,不由一阵心酸。

“他是如何说的?”

“我也不知道大哥身在何处,当时心中悲痛万分,也不知是那句话激怒了池公子,池公子一气之下转身离开。近日在拍卖会上偶遇池公子,是想来道个歉的。”

你当我信?陈栖忆冷哼一声。尽管他的动静很小,但是陈楚芝特别敏感。当即道:“周公子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陈栖忆胡诌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

“池公子的行踪一向隐秘,不知周公子现在可否……”陈楚芝恳求道。

他安的什么心陈栖忆能不知道,现在没钱了,想找大哥了,于是就从池念森入手。

不过他也不担心池念森真会说出点什么,所以作为交换条件,陈栖忆很不要脸地开口道:“我当然知道他在哪里,但是告诉你之前,需要你如实说出那天池公子为何生气。”

陈楚芝惊讶:“为何要知道这个?”

“对症下药。”陈栖忆理直气壮,“若是陈公子不愿说,那边慢走吧。”

陈楚芝默了默。

直觉告诉陈栖忆不会是什么让人展颜的话。

“我以为池公子要为我大哥吊唁。”陈楚芝懦弱道,“然后,池公子就骂我不配叫他大哥。”

一听这话,不知为何,陈栖忆心中一紧,莫名的甜滋滋的感觉从心口处蔓延开来,直至遍布全身。

“随我来。”陈栖忆站起身。

那边池念森一直停留在赵思华这里,趁着那两人谈话的时间,他已经把这幅《五牛图》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而且已经确定绝对有问题,他果然没看错。很奇怪,很怪异,太奇妙了。他嘴中喃喃着,丝毫没有察觉身后多了两个人。

等到他察觉时,两人已经离他很近。

池念森一惊,随后徐徐开口:“陈公子,周公子。”

“周荣”开口道:“有人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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