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何当重相见

侍女一诧,连带着手上托着的茶壶也是顺着力道,一同落地。清茶洒落一地,水流在地面形成多道奇特的水渍,向外蔓延开去。

与此同时,突兀的杯具破碎声哗啦响了一地。

是女惊讶瞪大双眼,木讷地看着满地狼藉,池念森于是借题发挥,豁然站起身,一拍桌子,半怒道:“你是怎么做事的?怎的这般粗心大意?”

他声音控制得刚刚好,远的人听不见,近的人听得一清二楚,这么一来二去,不少目光朝他这个方向看过来。又见是一名侍女的不小心,觉得也没什么看头,已而便收回视线,回到自己的事物上。

“实在,公子饶命,奴婢绝对不是有意的。”侍女扑通一声跪下,发憷道。

池念森自然是得理不饶人,冷哼:“是否有意你自己心里清楚,都说陆府不养闲人,怎么会有像你一般的人,如此没有规矩,当真是抹黑陆府的脸!”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侍女长跪不起,连声道歉。

池念森瞧了她一眼,便道:“与你多说也无用,碎都碎了,说罢,你是归哪个人管的?”

侍女惊恐:“奴婢真的知道错了啊,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就别为难奴婢了成么?”

“不说还,哪里来的底气?”池念森怒极反笑,“我今日就要知道了,你还能不说不成?”

侍女缄默。

他都闹这么大动静了,居然还没人走过来。池念森顿时觉得这次自己赌对了,这姑娘绝对有问题!

池念森偏头一个眼神示意,安成立马会意,从一边显出,拖走侍女,手上动作不停,嘴巴也不停,问道:“池大人,带到哪里?”

池念森笑里藏刀,道:“能是哪儿?后厅,汀兰院。”

后厅,汀兰。

这里空无一人,连一名巡视的侍卫都没有,夜空中显得冷清清的,远离宴会的吵闹喧嚣,对比之下,更显寂寞安静。

越是这样,汀兰院内室的光亮就越发耀眼。如无数萤火虫聚集在一处,明黄色光芒一闪一闪,微弱又顽强。

内室正中间,陈列着一幅画,正是这幅画所发出的光芒。

陈栖忆正身处于一个更为繁华更为奢靡的晚宴。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纸醉金迷。有奏悦耳丝竹者、旷达击鼓者、或是月下独舞者。

如此良辰美景,却总有一人始终眉头紧皱,心事重重,徘徊在众人之间,是不是长叹一口浊气。此人为谁,中书侍郎韩熙载也。

要问韩侍郎为何而忧?便是忧于如何在**的朝廷当中自保,忧于怎么打发那些的猜忌嫌疑。

无论外景多美丽,内心的担忧空虚却是怎么也填不满的。韩熙载流转在晚宴当中,企图把自己伪装成一位享乐当下,不问政事的糊涂人。

只是奈何李煜对他还是不放心,竟是派人来亏是他的晚宴,韩熙载心知肚明,却只能当做浑然不知,沉浸在金钱酒肉的腐烂气味当中。陈栖忆着一身侍卫服装,不费吹灰之力便混入其中,借着巡视的名头在人群中穿梭。

这里的每个人都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他们在画中的角色,该高兴的高兴,该悲伤的悲伤,不断重复,再重复。

只有这个。

陈栖忆的脚步在一女子面前停下。

这是一张长着水月清的脸,目光空洞麻木的侍女。她正在为一名达官贵族倒茶,一杯没有任何可圈可点之处的清茶。

他微微俯身,抬起那侍女的下巴,嘴唇亲启:“你是谁?”

“回公子的话,小女子无名无姓,也不知来自何方,在这里工作很久了。”这句听上去是套话,简直对答如流。

陈栖忆展颜:“不,你不是。你是水月清。”

“奴婢不是什么水月清。”侍女拒绝道。

陈栖忆却自顾自说:“你当然是,逍遥谷琉璃阁的首席大弟子,江笙声的大师姐——水月清。”

“公子在说什么,奴婢愚钝,实在不能理解。”

陈栖忆松开手,看着这张他算不上喜欢的脸,没想到水月清趾高气昂的性格如今乖顺起来,竟然不显得违和。

他失笑,又道:“无妨,你马上便会知道了。”

“只需要一会会儿,只需要一点点时间。”

水月清摇摇头,又低下头去斟茶。

“准备好回去了么?偷跑出来的小侍女?”池念森看着不断低声嘶叫,倒在地上辗转反侧的侍女,他弯下腰,拍拍她的脸,笑道:“可不就是你么?水月清是吧,说说看,她是怎么进去的?”

侍女当然说不出来,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嗓音变得低沉,不自然,《韩熙载夜宴图》金光大盛。

“原本就是画中人,却妄图跑出来。”池念森淡然道,“这是怎么搞的,安心待在里面不好么?”

尾音刚落,那陌生又熟悉的歌谣再次响起:“画中人,画外人,界限浑,漏洞在哪里?”

侍女最后发出一声惨烈的叫喊,身体被瓦解,刹那间分崩离析!

金光刺破厚厚的墙壁,射向天空。

那一边,陆川望着不明来历的金光,对手下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

手下回答:“好似流光,瞬息万变,闪耀夺目。还是在今日这个大喜之日,将军,这是喜上加喜啊,定能说明来年会使万事兴,社稷昌,黎民宁。”

陆川勾勾唇角,表示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看!是流光。”宁潇胖手一指,兴奋道,“我还是第一次见。”

小叶子:“殿下,此乃大吉之兆啊,小的也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流光。”

山的另一边。

“她又来了?”

张师兄微微颔首,尝试劝说道:“笙声,你只要记住,你是琉璃阁的弟子。和别人……”

“师兄,你说清师姐是要回来了吗?”江笙声突然打断。

“怎么说?”

江笙声望向天空:“我有预感。”

“哈哈,看来是要回来了。”张师兄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对于这个小师弟,他总是狠不下心去打击的。

江笙声懵懂抬头,看深邃的天,嘴里含糊不清:“师姐需要我们。”

山门外,一名女子久久伫立,平凡的容貌在黑暗中隐去,紧闭的山门再无任何人的声音。此时的气温还是凉的,偏生她又穿得轻薄,在冷风中不断发憷,削瘦的下巴微微战栗,喉咙里发着模糊的呻吟。

金光渐渐消散,惊艳了一时,照亮了一刹那。

郁郁而不得志的韩熙载依然在画中,迎合着吵闹的宴会唉声叹气,游走在宴会的各个角落,在最中间,那个放荡的纨绔面前,放的不是什么醇香烈酒,而是一杯清茶。倒茶的女子眉眼淡淡,看不出情绪,似乎朦胧笼罩着一层忧伤。

这里没有流光,只有永远等不来黎明的深夜,残星几许,照亮不了这个荒唐的世界。

女子空洞的眼神望向远方,没有聚焦,只有短短一瞬间,这副眼睛好似恢复清明。

徐家门口,徐家丫鬟出门倒垃圾之时,忽见门口直挺挺躺着一人,吓得当成昏厥。

“诶呀我的好儿子啊!”徐母闻声赶来,却见徐帆血淋淋地在地上,也是大骇,当场倒下来,抱着昏迷不醒儿子尖声哭叫。

大夫看过,面色沉重地叹息道:“最多一个星期。”

“儿子啊,我命苦的儿啊!”徐母唉声嘶叫。众人哪里还敢出声,垂着头心情低落。徐家两个儿子双双不见踪影,这第一个已是凶多吉少,这第二个好不容易能回来,若是保不住,他们徐家哪里还有什么盼头。

“夫人您快看看,这是什么?”小丫鬟突然跑上前。

徐母匆匆擦干眼泪,只见那丫鬟拿着一个被血浸染的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装着什么。

徐父大喜,道:“这个肯定能救我儿子!”

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一句话:实在危险,可急用。

徐帆的命救回来了,但是用了急用药后的下场,就是在无法下床,神智也是混沌不醒的,但这已经皆大欢喜。

还有一件小事,就是徐帆手腕上的镯子不见了。

这件事没多少人在意,不过一只镯子,只当是不小心弄丢的。

只有徐母很是在意,这镯子他们徐家可只有两只,两个儿子每人一只,以后是要当未来儿媳的彩礼的,如今丢失了,这怎么能成事?

徐父却是不太介意,大骂妻子迂腐,镯子丢了可以再让人做,儿子若是没了,还能再回来么?这话徐母反驳不了,心中暗叹实在可惜。

不过一个夜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韩熙载夜宴图》被修复,徐家二公子自有归宿,而水月清,终于从画中逃亡出来。

水月清能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过去一个多月,她应当庆幸自己是如何救死逃生的,只奈何她大脑宕机,竟是一时间记不起什么。

下人们亏待不了她,见她突然苏醒,立刻鱼贯而入,却是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一排排陈列在侧,乍一看都有点瘆人,下人们手上全都着托盘,上面放着些什么叫不出名字的药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幽的苦药味。

水月清秀眉一皱,正要开口询问,却感觉嗓子恍若在着火,口干至极。有眼色的立马递上来一杯温水。

水月清咳咳嗓,垂眸见此地装扮浑然不是琉璃阁,一下子也摸不准对方来意是好是坏,心中一悸,诘问的话在嘴边绕了隔圈,挑了句最寻常的问道:“你们家主人是谁?”

下人们左看看右看看,却是一句话都不说,纷纷低头看地。

水月清略显不耐,又道:“都怎么回事?”

此时有人上前,随手取了纸笔,在上面飞快写下两行字,递给水月清。

水月清往上面一瞟就没了音。敢问上面写着什么?自然是:

“清姑娘莫奇怪,奴婢们皆是聋哑人,是以带来诸多不便,还请姑娘多多包涵。”

水月清默了默,只得认命在纸上写字:“请问你家主人姓甚名谁?”

那女子摇摇头,往纸上一写:“我们也不认得,只说叫在下伺候姑娘,要确保万无一失。等姑娘醒了,便可以自行离开。”

人家毕竟是救命恩人,哪里有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的道理,水月清怎么的也是琉璃阁大师姐,不管内心再不耐烦,这点礼数当然不会失。

于是她写道:“请让我去拜访一下你家主人吧。”

谁知聋哑女子又是慌乱摇头,显然是被提前打过预防针,写道:“主子不在这里,姑娘何必徒劳。若是姑娘饥饿,在下立马就去准备吃食,只需稍等片刻。”

水月清眉头紧蹙,正要叫回他,还没开口,却见那人领着一众下人匆匆离开房间,不给自己一点机会。她实在无奈,见眼下也无计可施,反倒关心起自己来。

只记得深夜追赶徐逸时,不巧被一幅魔画吸入其中,之后便是意识混沌,视线昏暗,如今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说起那幅画,水月清气地简直要咬碎银牙,不知那个徐逸和哪方勾连,用了什么肮脏手段搞来这么一张画,甚至要献给陆将军,还亏得自己担心这么久,真以为徐逸手上的是《琉璃凤竹图》,当真是贪得无厌,狼子野心,其人可诛也!现下要去报仇是基本不可能,自己无故离开这么久,总归会是让师傅挂念。

思及此,水月清心中焦急,琉璃阁是什么水准她很清楚,可为何自己消失这么久也不见琉璃阁找上来,这一个多月她就真的安然昏睡在此地不成么?

师傅怎么会放弃她,绝对不会!

水月清没来由的一阵后怕,灵敏地看看四周,明明只是一间普通房间,她却有强烈直觉,似乎现在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她,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抚上自己的脖子。

水月清跳下床,庆幸全身上下没什么伤口,活动了一阵,便走出门去。此时春节刚过,气候转暖,红灯笼还没来得及收,零星几个挂在墙上,节日的余温还没彻底结束。

“姑娘。”有人上前引路。

水月清不会手语,值得磕磕绊绊地和那人交流,可是无论她表达什么,那聋哑女子的嘴巴就是怎么也撬不开,于是只会点头摇头。

水月清气急,潦草用完饭后,就不在这里停留,着急回逍遥谷,可却在临走前,又是被拦住了。

水月清最后一点修养就要维持不住,怒目圆睁,沉道:“究竟作甚?”

下人歉意一笑,取出一个黑檀小木盒,恭敬递给水月清,示意让她收下。水月清冷冷看了一眼这个盒子,嗤道:“什么东西也敢给琉璃阁?”

聋哑女子一愣,见水月清是不肯接受的意思,又急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手再往前送了送,旁边有人打手语,手指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意思大概是要清姑娘务必收下。

这会水月清懂了个大致,确认是不愿接受,往纸上写道:“何物?”

下人怎么会知道,只表示这东西是主人临行前,特别警告过他们要送给清姑娘的,至于是什么物,清姑娘还是自己看罢。

见他们神色严肃,不似作伪,水月清心里生出一种异样之感,鬼使神差的,她伸手接过了那个木盒,遂又颔首便是明白。

不等那群聋哑人和她告别,水月清运转轻功,携着木盒消失在天色当中。来去无影无踪。

庭院中,那位聋哑女子面容淡淡,望着水月清离去的方向,目光透出悲凉,衣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那个木盒里装的东西,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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