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别来沧海事

陈栖忆但笑不语。

笑容扬起的瞬间,门外传来敲门声。只不过三下,门外便闪出一位女子,动作稍显愚钝木讷,垂着眼迈着小步子走进。

“请把这个拿走。”池念森一指桌上的一株秀丽竹子,“看着碍眼。”

陈栖忆笑容一深,什么时候他的森森连竹子都不喜欢了?

侍女滞后地点点头,将青绿竹子抱起,就要往外走,却见池念森手一抬,“慢,既然来了,那就把这个有顺便替我转交吧。”

侍女抬眼看了一眼,颔首接过拜帖。

等她离开,陈栖忆才开口:“森森想听个故事么?”

“你讲,我便听。”池念森朝他一笑,如春风洋溢,“不过在讲之前,还是要把该准备的准备好。”

“也是。”陈栖忆道,“拜见皇长子,哪里有空手去的道理。”

“陈大人莫怪。”池念森不怀好意道,“可是下官也没有办法,谁叫大人的这张脸实在是太受欢迎了呢?”

陈栖忆没什么反应,只是自顾自说道:“从前在不知何处,住着一个富贵人家,也是此地的大地主,家中的儿子身居高位,称得上正人君子一词,不过这户人家相当低调,遇事不外露,一年到头出不了几个事,平淡如清水。但越是这样,街坊邻居之间的传言也就愈来愈烈,简直跟真的一样。”

“传言是甚?”池念森问。

陈栖忆答:“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无非就是几场年少风流债,传言是说这户人家的儿子外象正经古板,实则却是纨绔多情,在外养了不少情人。如此谣言听听便罢,实在太厉害也不是不可解释一番,但是这户人家却是没有一人出来解释这件事,这个传言也就不断发酵,一直到后来,连那儿子的声誉都受到了影响。”

池念森浅笑:“若不是心中有鬼,怎会不出面?”

陈栖忆继续道:“没错,于是这件事就慢慢地,传得整个城的所有百姓都知道了,但是儿子还是什么都不表示。结果却假戏真做,有一天,还真从外面带回来一位女子,面容艳丽,美的相当惊艳。儿子说这是他倾慕已久的恋人,如今已经怀上了他的骨肉。”

池念森眉眼一弯:“故事够老套的。”

“这户人家足够大气,虽然说这女子出身普通,但既然已经有了子嗣,也就将那女子留下了,只是无名无分。但是这又如何,儿子对她可是一片痴心,真恨不得整日与她待在一起,时间一长,家中父母也察觉出不对,总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池念森接着笑:“我猜,这女子生下了一位女孩,愈发不受重视,然后这户人家就另外明媒正娶,将一位高门千金引入了门,当了正夫人。”

陈栖忆睫毛一眨。

只听池念森又道:“我还猜,这户人家想把她们母女俩赶走。”

“不错。”陈栖忆含笑道,“正夫人过门的时候,恰逢新郎官高中,真可谓双喜临门,一名小妾和小妾所出的女儿越来越和这户人家不对等,这女子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想要给自己寻出路。”

池念森道:“只奈何那儿子执迷不悟,一心一意都在小妾上,相比之下,刚嫁进来的正夫人就显得寂寞,可是自己的肚子又不争气,始终怀不上子嗣,这么一来二去,对小妾的厌恶也就更深。”

“直到一天,小妾的女儿被人从冰凉的湖水中抱出来,高烧不醒,好不容易才被抢救回来,却是再也说不出话。”

俩人相视一笑,心知肚明。

陈栖忆悠然开口:“小妾有苦难言,只能将这份委屈憋在心里,但女子总是记仇,主动离开了这户人家,凭借不可一世的美貌投靠了另一位土豪。原来那户人家自然也是皆大欢喜,但大儿子和他的小妾的露水姻缘也就止步于此了,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这个哑巴女儿。”

池念森啜了一口茶,娓娓道来:“五年后,天下大乱,恰好这时正夫人身怀六甲,真是不是时候。”

“然而这位小妾反目成仇,不顾及往日情分,怂恿她现在的夫君去谋害那正夫人,谁知那夫君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下手的对象不是正夫人,而是大儿子。大儿子死后,这户人家也就分崩离析,而正夫人身上是这户人家唯一的后代,则活了下来,早产生下了孩子,自己则难产离开。”

池念森望向窗外:“又过了八年,正夫人拼死拼活剩下的早产儿并没有死在动荡之中,反而被好心人所救,健康活了下来。”

“本以为可以与那些阴暗的往事再无瓜葛,却没想,当年的这个哑巴女儿一样很幸运,虽然被生母抛弃,却依靠自身的能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受尽冷落,侥幸逃生。”

“江笙声就是那个早产儿,而那位小妾所生的女儿,就是斯琴。”

故事讲完了,茶也凉透了。

陈栖忆长叹一口气,朝对面人一笑。

“我有疑。”池念森放下茶杯,抬眼道。

“说。”

“那小妾的新夫君是谁?那人又是如何将大儿子置于死地的。”

“所有的免不了一个东西。”陈栖忆回答。

池念森星眸一转:“酒红血珀。”

“酒红血珀究竟产于哪地,它是否如表面上所言,只是羯族的宝物?江笙声是礡国人,礡国与酒红血珀又有什么关系?”陈栖忆连问多个问题,意有所指。

“原来我们都小看这个东西了。”池念森叹。

当年何平的失踪被就是个蒙案,至今未破,这个传说何安从羯族带来的酒红血珀,究竟是哪里的东西,如今看来,竟然也有待考证。

而如今礴国蠢蠢欲动,就算现在只是斯琴和江笙声这等人出现,但仍然暗示着酒红血珀真正的背景。

或许,它就是礴国的宝物。

当年何安所言,只是掩饰之词。可怜偌大皇朝,居然无一人指出,居然无一人怀疑。

离真相越来越近了。池念森突然感觉到一种无与伦比的轻松和兴奋,眼前幻影闪过,告诉他,往前走,继续走,揭开当年的秘密,撕开掩盖下的虚伪,让故事重回正轨,让故事重来一遍。

这便是陈栖忆的第二个鱼钩,万事俱备,只等那个人出面。

“现在杜崇明的事刚刚出来,朝中不少人都是惶恐不安的,免不了相互顾忌。而在这个时候,那个人便会求稳,因为若是在这个时候当出头鸟,宁承运第一个解决的就是他。自然这是傻瓜的做法,但是等这阵风头过去,要再寻找恐怕更麻烦,你用抛砖引玉之计,酒红血珀是砖,真正的玉石将幕后势力连根拔除。”池念森道。

陈栖忆随手取下两支毛笔,一一摆放在桌上。阳光正好,透过窗射进来,在木桌上印下一道竖直光影,渐渐往上攀岩,绕过池念森的脖颈,绕过空气,落在墙上。

“眼下有两种情况,第一,他是蛮人,第二,他是礡国人,不管是哪一种,这时候但凡是个人都会选择隐身,要引他主动出来,一是利诱,二是威逼,你说说看,哪一种更好?”陈栖忆目光温和,转向池念森。

池念森微笑,轻吐道:“两者都不可。”

“原因?”

“利诱之术只可对付贪利者之人,那人能在之中隐藏如此之久,必定懂得贪多是大忌,能沉下的心的人,定是不贪不惠之人,又如何会中这一计。再谈威逼,他现在的目的是摆脱嫌疑,栽赃于他人,威逼对他无用,再者杜弗二人的事对于他已经是一种威逼,往往到了这个程度,这计反而不起作用,只会让他更往后退,藏在众人之中,顺应大众,成为大众。”

陈栖忆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何解?”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池念森也笑,“他们这个组织人心不稳,不顾全局,互不相救,此为劣势,但是我们恰恰相反,此为优势。”

“不能正确认识自己,也就不能正确认识他人。”陈栖忆附和道,“还是那句话,万事俱备。”

“只欠一人。”池念森回答,“一个中转人,宁潇。”只需让他知道酒红血珀现在已经轮到何处,再看他动作,他的底细就什么都清楚了。而做这件事的,最佳人选,就是宁潇。

敲门声再次响起,那名侍女缓步走近,手中拿着来自皇长子府的回帖。

池念森分外亲热地起了身,笑道:“斯琴姑娘,大皇子怎么说?”

斯琴面上带着一点温柔,点了点头,表示一切就绪。

池念森挑眉道:“陈大人啊,你这副样貌,还真是宫里的通信码。”

“过誉。”陈栖忆半笑不笑。

次日。

宁承运勤政,上任后将早朝的时间从三日一次改为两日一次,今日天还未明,四品以上的官员便早已等候在殿外,池念森自然也在其中,他与其他人一样,身穿绛红色官服,头戴官帽,衬着白皙皮肤,愈发显得俊秀。

如星空般透彻的双眼深不见底,又明亮清澈,别有意味地环视着站在自己身边的那群人。

短短一个晚上,格局就已有变化。他轻轻一笑,将目光收回,与众人同跪,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请起。”宁承运沉稳道。

早朝似乎与往常一般没什么不同,有事的上书,没事的沉默,只是青年皇帝在结束时不清不楚地说了一句。

“挺有意思的一件事,爱卿们也听听看,皇室画像怎么会凭空多出一份?”

池念森垂下目光,唇角一弯,遂又快速遮去。

他的目的达到了。

现在就等那人,出不出来。

青山外,珠古寺。

此地信奉道教,香烟袅袅,营造出一种云烟之上的感觉。寒食节将近,这里最近是相当热闹。

男子浑厚的声音在一片烟雾缭绕中响起:“今日所讲,乃是名遂身退。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贪图功名利禄之人,总是得寸进尺;恃才傲物之人,往往锋芒毕露;富贵骄纵之人,难免招来祸患。是以不为富贵所动者,是高尚君子;懂得散财者,是知‘天道’之智者。”

忘尘长老乃珠古寺住持,在寺庙中享有盛名,他的说法可是相当难得,今日好不容易才轮到一次,百姓自然会来拜个佛,求个福,给那些黄泉路上的逝者们喂颗定心丸。了了他们的一桩心事。

上面这番话听不听得懂不重要,只图个心安便行,珠古寺难得地人山人海,香火极其鼎盛。

不知哪里的一处走廊,香火传不到这里,清静幽雅,人鸟声俱绝,平添静谧之感。高大的佛像面容淡雅,安宁平和,永远眯着双眼,俯览众生,嘴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最美中不足的,便是那佛像脸上的一张半掉不掉的蜘蛛网,虽已残破不堪,却能遮去大半张脸,实在膈应得很。

一年轻女子跪着双腿,努力往佛像上爬,手上拿这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一晃一晃,试图擦去佛像连上的蜘蛛网。

“静言殿主。”此时一名小僧在走廊尽头东张西望。

“嘘。”一女子从佛像前转过头,见着那位小僧,抹布握在手上,额头上不满细细的密汗,“做什么叫得这么急。”

方才她面对佛像,如今一转头来,却是和她娇小的身躯不算多么符合的一张脸,年龄三十上下,皮肤保养得不是很好,不笑时眼角已有了细微的皱纹,可这张脸却是贵气的,完全不是普通的农家妇女,尽管已显年龄,剃去美丽的青丝,穿得也极其平庸,可骨子里的一些东西是怎样也遮盖不住。

“静言殿主。我是来叫你的。”小僧放低声音,用手一指,“喏,就在那里。”

女子往那个方向一看,却道:“我油灯还没摆上呢,人实在太多了。”

小僧不以为然:“静言殿主,我老实说一句,今日忘尘长老在此说法,人们都去听他讲话了呢,谁还会来这里?再说这佛一向没什么香火,我看那老僧就是纯要欺负你,你不干也没什么的,况且这本来也不是你的活。”

女子眉头一皱,细纹加深不少,低声喝道:“你说什么呢?敢对佛不敬!”

小僧讪讪,半晌又理直气壮道:“静言殿主,明明是那秃僧为难你,你怎的还不让我说……”

“禁言。”女子严肃道,“噬尘长老德高位重,从没做过什么难为人的事,不准乱说。”

小僧来脾气了,轻哼一声,不满道:“静言殿主你就是太软弱啦,要是换成我,早就……”

“尊时!”女子嗔怒道,“你还小,有些事,不懂很正常。”

小僧嘟了嘟嘴,满眼写着不服气:“每次都是这句话,问你为什么你也不告诉我,我看你也想骗我。反正不管怎么说,消息我给你传到了,静言殿主你快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静言微微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接着她转过身,跪的时间久了,膝盖在隐隐发麻,她却浑然不顾,专心致志地将佛像脸上的蜘蛛网一丝一丝拔去。

佛像恬淡的神情未变,静言反反复复,用抹布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做完这些后,她才挪动酸疼的腿,一时之间竟感觉这双腿不是她自己的。咬牙忍了一阵,等这种麻痹感过去了,她跳下佛像,将一切都收拾得不染尘埃,放下抹布,胡乱往身上擦了擦,这才迈着软绵绵的步子朝走廊外走去。

“噬尘长老。”静言停留在一处,垂下眼睛,规矩行礼道。

噬尘长老此时正端坐着念经,突然被打扰,当然不开心,他阴沉着眉眼,一见来人是静言,眉眼压得更低,声音也比平常严厉了不少:“来者作甚?”

静言面无表情,平稳道:“不作甚,只是和噬尘长老您汇报一句,静言已经把您吩咐的都做完了。”

噬尘长老面容面容虽老,但不失精神,八旬高龄让他的人生阅历比任何一人都要丰富,他深深地看着静言,知识渊博的老人的目光总是锋利地,静言又将头低下,一声不吭。

“我并不希望你做出什么让你我都难堪的事情。”噬尘长老一口气说完这句话。

“静言什么都明白。”静言又跪下身,刚刚恢复的膝盖再次受到重创,她身形轻轻一颤,却又立即稳住,“静言这几年一直安分守己,没干过任何对不住珠古寺的事情。”

噬尘长老讽刺一笑:“静言,你太聪明了。连我都找不出你的错误来。”

静言不语。

“静言,这个名字真好。”噬尘长老瞧了她一眼,接着笑道,“‘禁言’,做人应当多禁言,用在常人身上是好的,只是偏偏,好巧不巧,这个名字却是你的,不知是哪个不怀好意之人为你取的呢。”

“我的名字别无他意。”静言开口,“噬尘长老您自己也解释道,静言便是‘禁言’,意为保持安静,不骄不躁。”

噬尘长老突然仰天大笑一声,“有些事物,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他人。静言殿主,你觉得骗得了贫僧么?”

五千字!

有人还记得楔子吗?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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