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地铁站时，雨竟停了。太阳已经西沉，天边的晚霞像燃烧的火焰，将半个天空染成绚丽的橙红色。

落日融金，暮云合璧。沈慕瑶脑海里冒出这两句诗，她拿出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都不甚满意，自然之美在手机里展现不出万分之一，索性作罢。

一转身却直直撞进一个人怀里，沈慕瑶忙不迭地道歉，待稍稍退后看清眼前人，她一口气差点儿没喘上来！

“干嘛呀！你是土地公吗？！”

这个宋明璋，怎么神出鬼没的！沈慕瑶刚才开溜的时候，明明看到他还在跟工作人员交代事情，怎么转眼又出现在地铁口了。

“我没干嘛，我在等你。”

现实版守株待兔是吧。沈慕瑶服了，这都快七年没见了吧，宋明璋等她干嘛？

沈慕瑶跟宋明璋的孽缘始于中学时代。她初中，他高中，本来八竿子打不着。但沈慕瑶爸爸沈观澜是宋明璋高中班主任，沈老师经常带一些疏于家长照料的学生回家吃饭，这其中就包括宋明璋。

本来这也没什么，可宋明璋偏偏是那种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沈慕瑶时常被他衬托的像智力发育不全一样。

“欲与宋明璋试比高”的种子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埋下的。

山间雪云中月就应该高高在上成为一种意象，绝不应该出现在眼前，尤其沈慕瑶还是个一事无成的博0小卡拉米的时候。

“等我干嘛？你最好没事。”

“我有事。”

“那你最好有天大的事！”

“那倒没有。”

一个张牙舞爪地问，一个一本正经地答。可那双藏不住笑意的眼让沈慕瑶最终败下阵来。

“我送你回学校，关于博物馆数字化改造的课题，我有一些问题想向你请教，以朋友的身份。”

宋明璋并没有给沈慕瑶拒绝的机会，阔步走在前面。

沈慕瑶奇了怪了，她什么时候跟这个只在春节发新年祝福的年兽成朋友了，但“请教”二字让她十分受用。

沈慕瑶本科阶段发表过几篇小论文，全部是围绕博物馆数字化建设方面的，当时她对此很感兴趣，甚至一度想作为博士阶段的研究方向。

沈慕瑶跟上宋明璋，他问，她答，几个回合下来她感觉他是想好好做这个课题的，可他为什么想跟贾老师合作呢。

贾老师深耕的研究方向是文物鉴定与保护，安溪大学博物馆研究方向的权威专家另有其人。

昭华这个课题虽小，但也是要真金白银拿钱出来做的。

沈慕瑶内心挣扎一番，把安溪大学考古系教师简介网址链接发给了宋明璋。

“你去我们学校官网上看一下，上面也有一些有用的内容可供参考。”

“你想不想做这个课题？”

“不想。我毕业要成果的，横向课题出不了啥好成果。”

“什么是好成果？”

“课题获奖，或者通过课题发表高质量文章。”

停了一会儿，宋明璋又问。

“好吃吗？”

沈慕瑶反应了几秒才明白宋明璋说的什么，原来还是被他看见她猛炫小蛋糕的样子了，她炸毛了。

“难吃死了！”

“那，一起吃个好吃的饭？”

“不，再见！”

“……再见。BTW车技不错。”

好好好，都被他看到了，一生的洋相都在今天出尽了！宋明璋你最好懂再见什么意思！

沈慕瑶逃也似的跑了，她从学校食堂打包了晚餐，回宿舍一边吃饭一边看邮箱里宋明璋博士期间发表的论文。

宋明璋的论文，研究问题聚焦，数据、模型、试验路径清晰，结论部分不仅总结发现，更坦率的指出了哪些问题尚未跨越，为后续学者预留了继续上升的把手。真棒啊！

沈慕瑶对比自己之前发表的那几篇论文，心口突然有点儿堵。

饶是沈慕瑶英文水平不错，翻译还是遇到了不少问题，本来就跨专业，有些科技方面的专业术语，要精准的找到中文表达，对她来说还是有点难。

搞到凌晨两点多，将将应付交差，但有些表述，沈慕瑶弄不明白睡不着。

她试探性地给宋明璋发微信。

“宋明璋？”

“在。”

“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啊，倒时差呢？”

“嗯。”

“那太好了，我正好最近学英语呢，有几个专业词汇不太懂，方便的话现在请教一下你？”

“好。”

沈慕瑶一点儿没客气，一股脑儿发了几十个单词过去，下午他不是也请教她了吗？

宋明璋一一对应给出中文释义。可是还是有点儿问题，释义放在某句话里读起来仍很别扭。沈慕瑶干脆发整句过去。

“这个长从句太难了，我得想一想。”

想你个大头鬼吧！沈慕瑶直接语音电话拨过去。

“宋明璋，你自己写的文章自己看不懂了？骗谁呢！”

“哦，你大半夜不睡觉拿我的论文学英语？”

“……贾老师让我翻译呢！”

“明天下班后我去找你，帮你顺顺你的翻译稿。现在太晚了，快去睡觉吧，晚安。”

原来再见不止是再也不见的意思，还有稍后就见的意思。

第二天下午六点整，沈慕瑶在安溪大学校门口等宋明璋。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夏日炎炎暑气被昨天的暴雨压下去不少，傍晚清爽的风像顽皮的孩子，正轻轻拨弄着沈慕瑶的裙摆。她一抬眸，看见远处走来的宋明璋，赶紧迎上去。

“宋明璋，我们去对面的咖啡馆吧，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争取一小时弄完。”

“你吃饭了吗？”

“我不饿。”

“......我有点饿。”

沈慕瑶原本打算速战速决，听宋明璋这意思，怎么还想共进个晚餐了？他请教她一次，她又请教他一次，这不正好两清了吗？

再吃个饭，那扯不清了，才不要。

“你先饿一会儿，弄完了再吃，不然我怕你吃多了晕碳。”

谁曾想宋明璋起手一个电话打给了沈观澜。

“沈老师，我现在在安溪大学。嗯，见着小玖了，她挺好，您放心。您跟她说两句吧。”

沈慕瑶惊了，告家长？！简直是小学一年级行为，如果她没记错，宋明璋今年已年方二十八了吧！

在老爸的殷殷嘱托下，沈慕瑶极其不情愿地带宋明璋去校门口一家她跟同学去过几次觉得还不错的饭馆。

一落座，沈慕瑶就把打印好的稿子和一支红笔递给宋明璋，示意他效率。

宋明璋安静的看翻译稿，隔壁几桌正热闹的聊。

学校门口的餐厅，来就餐的大部分都是校内的学生和教师，话题无非围绕着学校里面那一套，本科生为保送焦虑绩点奖项，研究生为毕业焦虑课题文章，教师则为晋升焦虑科研成果。餐厅里那幅写着“禁止蕉绿”的画简直是明晃晃的讽刺。

宋明璋最终也没改几个字，沈慕瑶不放心，跟他再三确认。

“没问题。”

“那我就当你是表扬我翻译的好啦！”

“当然。”

得到了作者的亲自认可后，沈慕瑶挺高兴，立刻把修改后的翻译稿发给贾老师。

又快又好，贾老师包满意的吧，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离心仪的纵向课题更近一步了。

然而沈慕瑶高兴得太早了。五分钟后，贾老师打来电话劈头盖脸一顿吼。

“这就是你花了一整天翻译出来的东西？你自己能读懂不能？”

沈慕瑶不敢回嘴。

“你现在到我办公室来，立刻，马上！”

挂了电话，沈慕瑶深呼吸几下平复心情，她看看宋明璋，这刚把人用完，就把人扔下，也太不礼貌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导师的话就是圣旨。

“抱歉啊，贾老师让我现在去找她，你的论文翻译稿可能需要我当面去给她说一下。”

“她不满意？”

“呃，她有权不满意。也可能有别的事情，我不知道，所以得过去看看。”

“现在是吃饭时间。”

宋明璋的诧异让沈慕瑶无从解释，其实这不算什么。国内学术圈等级森严，博士生处于金字塔塔底，没有假期，7*24小时随时待命，除了学习和科研，还要负责取快递、打扫卫生、订酒店、报账......甚至听说还有给导师家小孩补课的，幸亏贾老师没小孩。

一将成名万骨枯。在学术圈这个修罗场里，沈慕瑶决心不做那个“万骨”，但先要做小伏低。

撂下宋明璋，沈慕瑶飞奔去贾老师办公室。

贾老师铁青着一张脸，正在骂张师兄，沈慕瑶一进去，俩人站一块儿挨骂。

深呼吸，低头，表情调至愧疚。

在贾老师办公室罚站了一个多小时，沈慕瑶咬紧牙关一个字都没有反驳，翻译稿被批的一文不值，最后也只是改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语序。

末了，沈慕瑶还要指鹿为马。

“老师，经您这么一调整，宋总的论文一下子就顺多了，还是您有水平，我要跟您学习的地方还很多。”

贾老师气儿终于顺了，外面的天也已经黑透了。今天这场飞来横祸，沈慕瑶终于搞清楚了，压根不关翻译稿的事情，是贾老师被宋明璋刺激到了。

宋明璋不仅博士期间发了那么多高质量的论文，毕业后进入企业，每年仍持续不断地发表论文。一个不在学术圈的人，科研成果耀眼到刺眼，任谁不嫉妒。

“小沈，一天别浓妆艳抹的，你有化妆的功夫不如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还有你的裙子，太短了，以后来我办公室注意着装！”

沈慕瑶明明顶着一张大素颜，藏蓝色的裙子长度到小腿，头发也规规矩矩的束在脑后，全身上下只有手腕上带了一串普普通通的石头串珠，但她低眉顺眼的站着，乖巧得像只兔子。

“好的，贾老师，谢谢您的提醒。”

从贾老师办公室出来没走多远，沈慕瑶被张师兄拦住。

“沈慕瑶，我发现你这个人简直比塑料袋还能装。”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一天天够忙的了，这是干嘛啊。沈慕瑶不吭声，继续自顾自往前走。

“你就那么求上进吗？你以为你跟个哈巴狗一样，姓贾的就会让你参与国家社科项目？做梦吧你！”

只要涉及国家社科项目这件事，沈慕瑶的攻击性很容易就被激发。

“张某某，你这么闲啊，与其跟我吵，不如去腾飞塔底下的水池子里照照。博四了哦，你发了几篇一区啊，能按时毕业吗？啊对了，我知道一种特别好用的生发液，我发链接给你吧。”

“沈慕瑶，你就狂吧，有你哭的时候。”

“我以后就算是哭，也要站在台上领奖时激动的哭！不像你，Loser！”

夜色中的张师兄眼睛亮晶晶的，沉默片刻后转身离开。

不会真被气哭了吧，这么脆弱？

沈慕瑶一时间有点儿不知所措，但她自知出言不逊，回宿舍的路上斟酌再三，给张师兄发微信。

“我郑重向你道歉，对不起。刚才话赶话才说成那样，你先骂我是装货，所以你错在先，但你就不必跟我道歉了，我已经原谅你了。”

沈慕瑶只顾着低头发消息，宿舍楼前的树影里突然有人唤她名字，她吓一跳，从来没人在宿舍楼下等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