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开到一处路口，路口旁的黄香梅正好落了片花瓣，温柔地搭在傅闲能肩上。

他忽而一晃，黄花瓣掉下来。

傅闲能迷瞪着眼睁开，发现是张欠推他。

张欠道：“起来，到地方了。”

他茫然地左右看了下，看到旁边一株光彩照人的梅花树，想问张欠这是什么地方，可对方看他一眼，突然头也不回地下车走了。

“……”

他垂眼，抿了抿唇，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又哪儿惹到他到了？

傅闲能下车，见张欠付给司机大叔钱，嘴上不知说了什么，弯了两下腰，然后晦暗不明地又看他一眼，又头也不回地转进梅花树旁的小卖部。

傅闲能：“……”

张欠进小卖部找老板娘要了包陈皮和两瓶矿泉水，等待期间，双手抱臂，立起帆布鞋，鞋尖焦躁地点地，发出咚咚的轻响，脑子突然冒出一个结论。

闲杂人太没有边界感了。

他不知道这个结论同时适合自己，意识顺着结论发散，开始谴责对方。

傅闲能怎么能随便对人用那种口气说话？软软弱弱的毫无防备，他到底想怎样？第一次在火车站晕车也是，见着自己就靠，我们很熟吗？

他不自觉摩挲着左颈侧，感觉被嘴唇碰过的地方忽然再次烧起来，揉擦得更用力，像是要将记忆中的触感也抹除。

实在太没有边界感了！他又愤愤地想。

“欸，十六块。”老板娘见张欠红润的脸出神，晃了晃陈皮，满脸笑容地探问：“你是毛爱霞的外孙吧？”

张欠回过神，看向老板娘，恍然哦了声：“嗯，我妈是毛玲风。”

从小到大，他就习惯这么回答所有问相同问话的人，对方都会因为猜中了笑得更开心，然后又开始灌输他没有印象的童年回忆。

“那你就是张欠，欠儿，哈哈哈哈。”老板娘怀念道：“你小时候才四五岁，拿着十块就跟你二舅，屁颠屁颠地上我这来买Q.Q糖，夏天就买旺旺碎冰冰、海盐冰水、小布丁，那时候可好玩了，回去你和二舅都站在门口被你妈骂哈哈哈哈。”

张欠微微一愣，刚才那抹焦躁忽然被抚平了。

虽然他对眼前的老板娘并不深刻，但能想到当时买卖的情形，和自己是抱着何种心情来的，天真、单纯。

张欠笑了笑：“您记忆真好，我好久没回来了，您都认得出来。”

“那是。”老板娘缩了下双下巴，道：“虽然大冬天的看不到你肩上的红痣，但你这脸，可像你妈了，红扑扑的小嘴脸蛋，一样没少！”

张欠本摸着右肩，闻言一怔。

啥？！我脸红？！

他唰地看向一旁的烟柜，柜子边上是反光不锈钢材质，正好映着他泛红的脸颊。他一下子傻了。

“当时这乡里方圆几里，就属你长得最标志。”老板娘忍不住期待，“还记得你当时老叫我什么吗？”

张欠稍一思索，果断喊：“黄梅老板娘。”

“欸~”黄梅老板娘更高兴了。

她心里欢喜了，就想给张欠免单，但张欠执意不肯，又要了包Q.Q糖，付完钱连忙走了。

走出小卖部，张欠看见傅闲能站在黄香梅树下，低着头打电话，看不清表情。

他脚边落满黄梅，站在其间，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等待，恍惚间，和记忆中张欠对他的印象相差极远，更亲近些。

张欠收拾一下心情，吐了口气，走过去。

似乎听到脚步声，张欠走到半途，傅闲能刚好挂完电话抬头，浓密睫毛展开，乌黑澄亮的眸子看着，脸干净俊秀，略显成熟男性的五官线条鲜明流畅，内里暗藏着毅然。

张欠顿了顿，忽然坏心又起，一言不发地走近。

傅闲能发现他心情好了点，正欲开口，不解地见他越过自己，骤然使劲一脚踹树干上，然后火速逃开，同时头上如狂风卷过，树梢哗啦哗啦响。

他刚要往上看，微风编织的淡黄色头纱便飘落在身上。

傅闲能呆住。

张欠幸灾乐祸地大笑，明知故问：“你怎么不躲开，我要看二月梅花漫天飞。”

谁信你的鬼话？

“你来站树底下，我赔给你。”傅闲能波澜不惊道。

说得好像真要赔他似的，张欠才不信，他那是精气神活了，来劲儿，准备打击报复。

张欠看了眼手表，把手里的东西塞他怀里，转身就走：“不跟你玩了，买年货去。”

“……”独留傅闲能抱着东西，在一片梅花中凌乱。

两人的使坏实力一眼便知，傅闲能自知斗不过。他原本不是情绪起伏这么大的人，就算是遇上难解的物理题，只消脑筋一转，便轻松解开了，当下困扰当下解，绝不会让它一直影响自己。

可遇上张欠，好似从此失去安宁日，情绪向夜晚的海水时而波涛汹涌、时而风平浪静。他意识到这点，竟像是在某场重大比赛上输了，闷闷不乐。

傅闲能扫掉头上黄梅花，跟上张欠，一齐走在路边，片刻，忽然道：“张欠，你这人真欠扁。”

终于说出这句话，他仿佛放下重担，舒爽多了。果然有什么不痛快要及时发泄，否则郁结难受的是自己。

可刚享受几秒，他又心一紧，忍不住在意张欠的反应，张欠居然笑得非常肆意，反问：“你第一天认识我啊？”

“……”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说什么！一幅无关痛痒的样子！

傅闲能这下真是气着了，大步往前走，冷酷地将他甩在身后。

“小样儿。”张欠看着他的背影嗤笑。

熟能生巧，张欠混账事干得不少，自然非常熟悉“被害人”的心理活动，只一眼，就明白傅闲能在期待什么。

想让他问为什么，然后请求改正？亦或是给对方一个机会吐槽？

可张欠如此强硬又痞坏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因为对方的一句埋怨而心生悔意？

对傅闲能而言，张欠某种意义上是泰山，无法搬动丝毫。

年货要买的东西不少，写对联用的大金红纸、灯笼、坚果礼盒、腊味、水果、面包、糖果、酒类等。两个人无法全部随身携带，张欠买了几样东西，打电话给二舅，正好他那边车修好了，按照他说的路线在菜市场入口找到他们。

自从张欠回来，二舅的脸就一直喜洋洋的，坐三轮车上努嘴：“二舅口袋里有你妈给纸条。”

张欠上前掏出，展开，是一些肉菜海鲜清单。

他回头看了眼菜市场入口，道：“正好能直接买，二舅一起进去还是在这等会儿？”

二舅笑道：“我就不逛了，在这等，你妈说那些东西买了要快点送回去。”

张欠嗯了声，看向傅闲能，他妈还说了带这少爷去玩呢。

“你也在这等？里面海腥味比较重。”张欠问。

傅闲能看了眼那口犹如深渊巨口的菜市场入口，道：“一起吧。”

两人顺着入口斜坡进去，果然如他所料。傅闲能感觉自己进入一个别有洞天的新世界。

同样是交易场所，这里没有人西装革履，穿礼服披肩，装扮精致地举着高脚杯谈笑风生，做派浮夸。冬日里所有人满头大汗，裹着厚厚的袄子笨重地忙活，众生万相，都是他没见过的情景。

张欠对照清单，轻车熟路地在地势复杂交错的菜市场寻觅，傅闲能再次重现宴席时的无头苍蝇式跟随。一路上，他看见挥刀劈猪肉的大婶、徒手抓大闸蟹的大叔、吊着秤砣全神贯注的买菜大爷……他们无一光鲜亮丽，此处也没有独属于一人的聚光灯，而是普照而下，每个人都在展现他们的十八般武艺。

一位年轻小哥叼着烟，手上咚咚咚都处理顾客的生鱼片，眼神还三心二意地勾傅闲能：“诶小兄弟，要看看鱼吗？”

他普通话口音不是很标准，傅闲能下意识停下，见他看都不看刀，手中的鱼肉被切得又薄又均匀，不免诧异几分：“不了，你小心手。”

年轻小哥混不在意地挑眉：“嗨，十五岁就出来卖鱼了，练了一身神功。”

对方的幽默让傅闲能笑了笑，他随手买了条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鱼，一扭头，耽搁的这会儿功夫，张欠人已经没影了。

“张欠！”傅闲能环顾四周，完全看不到熟悉的人影。

菜市场不仅地方大，还热闹，熙熙攮攮的，几乎有几百来张人脸。他刚才走在张欠后面，低头看到清单最后一个材料是火锅料。

傅闲能问切生鱼片的小哥卖火锅料的地方在哪，对方指了个方向，又说那家前面有个卖青瓜的。

“青瓜？青瓜是什么？”傅闲能问。

年轻小哥：“……”

他意味不明地上下看傅闲能，几秒后露出一抹同情：“吃过凉拌吗？加的一条条，皮青色的就叫青瓜。”

他还贴心地补充：“别的地方又叫黄瓜，晓得没？”

说黄瓜傅闲能就明白了，点了点头：“多谢。”

他大脑迅速运转，根据摆摊的分配，很快就找到卖火锅料的摊子，但却仍然不见张欠。

傅闲能掏出手机给他电话，他秒接：“闲杂人你上哪儿去了？”

一来就兴师问罪似的。傅闲能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我原地买只鱼你就不见了。”

张欠：“你买鱼干什么？”

傅闲能：“吃。”

张欠：“想吃和我说，别乱买，小心被坑了。”

语气又变了，每当傅闲能自己干什么，他就变得温和，完全不像本人。

这就是距离产生美？

傅闲能道：“只要不是被你坑就行。”

张欠：“……”

“我看你比我还欠扁。”张欠道。

傅闲能轻笑，他立马道：“笑个屁笑，来找我，我在水果摊前面。”

傅闲能：“怎么不是你来找我？”

张欠：“问那么多干什么，快点。”

傅闲能：“迷路了？”

张欠：“……”

这是打通任督二脉，故意激我呢？

过了会儿，张欠道：“你他妈想死吗。”

“暂时还不想。”

发现声音在后面，张欠转过身，看到傅闲能胸口起伏、脸洋溢着胜利之色的同时，听到耳边憋好久终于喘气似的，一呼一呼，没几秒就挂了。

他愣神片刻，问：“怎么来得这么快？”

不知为何，前不久的不满情绪一扫而空，只是忽然也想看张欠诧异无措的样子就快步找来。傅闲能呼着雾气，微笑着：“脑子好用，摊位都记住了。”

张欠：“……”

老子现在就想一拳砸这位少爷亮灿灿的脸上。

有了傅闲能的导航作用，张欠很快买完毛女士要求的清单。两人提着东西放后车厢，塞得满满当当，没位置了，二舅只好自行回去。

想到还没带傅闲能去玩，张欠便喊他在外面下馆子。

张欠找了家面馆，回头示意傅闲能的意见。

他抬头看了看简陋老旧的装潢，问：“老板是正当行业从事者吗？”

张欠：“你没长眼睛？老子爱嗅玫瑰面馆，卖面的能不正当吗？”

他念了一遍觉得不对劲，再看一眼，这店居然真叫老子爱嗅玫瑰。

有种莫名猥琐又中二的错觉。

但张欠很爱！毕竟他可是网名“欠情不还”的非主流少年，当即觉得有意思地走进去。

傅闲能：“……”

算了，反正肯定没比张欠更可怕了的。

他们进去后，看到纹着半臂青龙的壮汉，头光得明亮，走在上面会打滑的那种，身高一米九二，肌肉健硕雄伟，粗糙的指尖夹着一朵四季红玫瑰，放到鼻尖嗅了下，刚硬的脸庞变得沉醉。

瞥见他们两人走进来，低音炮更是浑厚：“来吃面的吗小伙子？”

开的面馆不吃面，敢问阁下还有什么过人业务？

差点脱口而出的张欠勾着笑，道：“来碗海鲜面。”

傅闲能见他确定要在这个犄角旮旯吃面，看向墙上油光发亮的大红色菜单，道：“一碗虾丸蛋皮面，谢谢。”

“好嘞！”壮汉老板立马丢了玫瑰，开始一顿操作。

张欠找了张桌子坐下，又回头看了眼忙活的老板，道：“他人一定很有意思。”

对着小板凳犹豫片刻才坐下的傅闲能闻言，也看了眼老板，再看张欠，发现他从到店里就是很愉悦的状态，比跟自己相处的时候好很多。

傅闲能抽了张纸擦桌子，须臾，问：“所以你朋友都是老板那样的？”

“那当然了。”张欠道。

“所以这就不是你讨厌我的原因，你觉得我无趣？”

张欠：“……”

张欠变了变脸：“你这是套我话呢？”

傅闲能抿了抿唇，充耳不闻地自我推测：“那就是之前在学校，我惹到你了，可我没见过你。”

上了一个半学期，你没见过我？

张欠点了点头。

你小子最好说的真话。

但张欠想到什么，脸黑如锅底，冷道：“那又怎样？你要再刨根问底就滚回去。”

傅闲能：“……”

刚才在菜市场的风光又一扫而空。

过了几分钟，壮汉老板把面上了：“小心烫昂。”

“谢了老板。”张傅二人异口同声。

张欠用筷子拌了下面，接着拿起墙边的瓶瓶罐罐往下倒，傅闲能依照画葫芦似的，目光搜寻一番，找到醋后也哐哐倒。

张欠见状，忍不住抽了下嘴角：“你喜欢吃醋？”

“嗯。”

张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是发现上流社会恶心不堪的另一面，一脸难以言喻地放下狂倒的辣椒酱。

他又拿起旁边的葱蒜连体盒，加了两勺，问傅闲能：“这个吃吗？”

傅闲能扫一眼：“不喜欢吃。”

张欠：“还真是口味独特，就喜欢光喝醋。”

感觉他又恢复对自己带刺的状态，傅闲能容易被影响的情绪又来了。

看他继续加葱蒜，沉默了下，道：“我不喜欢是觉得对别人不礼貌。”

张欠：“？？？”

张欠懵了：“你他妈礼貌也有个度吧，爱吃不吃，扯到素质层面，想让我承认你很有素质？”

傅闲能：“晚上睡你旁边的是我。”

张欠：“……”

路过擦桌子的壮汉老板：“……”

空气死寂好几瞬。

张欠沉着脸把葱蒜全部扣出去。

张欠：……

傅闲能：难道不是吗B）？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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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睡你旁边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