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那四分之三的烟变成一堆不起眼的碎烟草，直到睡觉前，张欠都不肯和傅闲能说话。

傅闲能洗完澡，热乎乎地进房间，见张欠瞪着个大眼看天花板，听到开门声抬头更凶地瞪他，他轻笑一声，习惯了问：“要睡了吗？”

别以为老子没听出来你他妈在笑！

“睡！”张欠没好气地回道。

然后啪的一声，房间瞬间静了。

只剩下嗡嗡运作的取暖器，和露出半边月色的窗帘。

冰冷月光照耀下，屋内隐约能看出沙发床边的形状，张欠莫名也想到穿着睡衣的傅闲能。

他就站在床尾，目光似乎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过了会儿，察觉身边微微下陷，张欠突然气消了，喉咙滚动两下，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感。

对方躺下时，他奇怪地感觉到踏实。

张欠把被子拉到下巴，松了口气准备睡觉。

“张欠，过几天开学了，我去你们班晚自习，你不会赶我吧？”傅闲能冷不丁问。

张欠在昏暗中睁开死鱼眼，声线无感情：“不会。”

随后听傅闲能笑了一声，他扭头，照着灰蒙蒙的夜色精准掐住傅闲能的脸，奇怪道：“笑什么笑，一整天这么得意。”

傅闲能忍不住又呵呵两声，音色清凌凌的，略微低沉，触不及防钻入张欠耳朵里，他忽然回想他们第一次正面相见的场景。

他的声音还是这么好听，一身干干净净，发型收拾得帅气有型，不过微微拧着眉，看起来有点委屈。张欠记得他是跟他爸吵架了。

当时他们还不熟，现在呢，却能睡在同一张床。

真他妈神奇。

“真开心才能得意啊。”傅闲能笑眯着眼，手覆上张欠的手背，但没动，微凉的温度瞬间将张欠激精神了。

他猛地抽出手，说：“真要睡了，再逼逼就睡地板。”

傅闲能好像还真瞅了一下地板，觉得凉丝丝的立马躺回床上，依旧像个棺材板似的，没几秒，板板正正地睡着了。

雪停了，还出了大太阳。这意味着高加省的短暂冬雪即将收场。

窗边堆积的雪已经开始消瘦，水光发亮的。

张欠隐约听到耳边有又低又温柔的声音，困得没理会，翻身缩进被子继续睡，不知多久，声音又出现了，这次伴随着从条件反射那溢出来的危机感。

他猛然睁眼，抬头看向房间门，发现门板震了震，是敲门声。

嗓子沙哑地喊：“醒了！”

毛女士开门，看到张欠还躺在床上，表情狰狞，连眼睛都睁不开，便嫌弃道：“还睡，你同学这会儿已经上飞机了，还不赶紧收拾东西。”

“啊？！”张欠唰一下坐直了，双眼清明。

扭头对上一堵白墙，再往另一边扭，他睡的位置空荡荡，而他本人缩在傅闲能盖的大红花喜被里。

“……”

我真他妈的。

张欠扶额，真是不跟别人睡一觉不知道自己睡觉习惯有多差。

他面色发白地朝毛女士抬了下手，示意待会立马就起。

毛女士离开后，张欠看了眼手机，刚好十一点。时间底下还有几条“闲杂人”发来的微信。

点进去看。

闲杂人：【走了。】7：09。

闲杂人：【看你三舅脸色不太好，死活不叫车送你们去车站，我叫了，一点到你家门口。别忘了。】8：24。

闲杂人：【车牌号图片.jpg】8：25。

张欠点开照片放大，一辆奔驰大G。

“……”

他刚想回你这是叫了滴滴司机还是你家司机？不小心滑到下一条短信。

闲杂人：【记得晚自修的时候把同桌的位置空出来。】9：01。

“……”

突然不想回了。

脑子一下子被傅闲能坐在身边自习的场景填满，让他陡然变得局促起来，打仗似的手忙脚乱地下床，穿衣服套裤子，最后叠被子。

叠完，他下意识把枕头都收起来，放标准的豆腐块被子上，余光注意到床头有一封厚厚的红包。

旁边还有几张折了又折的红钞票。

张欠一愣，哪来的钱？

他第一反应想到傅闲能，可没道理，对方没事给他送钱干什么？找揍吗？

拿起鼓囊囊的红包，再看一眼那些红钞票，静了半响，智商瞬间飙升，立马推出简单的来龙去脉。

这红包里的是傅闲能塞的，手里的钞票才是他外公外婆和二舅给的压岁钱！否则谁家压岁钱一出手就是几万块啊！不都讲究一个礼轻情意重吗！

怪不得让他坐飞机先回申州答应得那么痛快，敢情是怕老子把钱甩他脸上！

要是手机上跟傅闲能聊这事，他绝对会装耳聋，只能当面把钱还给他。

他肯定不在乎这点仨瓜俩枣，可让张欠白白收人家这么多钱，跟去大马路上抢劫有什么区别？

张欠他爸是独生子，死的早，他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都是外省的。毛女士又要工作，平时没人能照顾他，所以他早早就独立了。这让他养成什么事都自己做的习惯，对于别人的好，他总觉得受之有愧，想还给别人。

而这也让他永远把别人当别人，很难有人走进他内心。

但此刻，张欠来回看手里的车牌照和红包，再扭头看柜子里的新衣服，只有一个不解的念头：那小子是抽什么疯，觉得我太堕落了，还是太穷太没有生存能力了？突然善心大发，又送钱又感化的。

吃完午饭收拾好东西，傅闲能叫的车刚好到院门口。

毛女士并不知情，本来还为三舅说的找不到顺风车而苦恼，得知傅闲能已经提前叫了车，十分惊喜，一边放行李一边说：“那孩子真是细心，给家里买机器又买热水器的，多不好意思啊，欠儿，回申州叫他来家里吃饭，或者请他出去玩，别老欺负他。”

张欠把行李箱扛上车后座，望着比来时更多的行李正犯愁，闻言更是想翻白眼，怀疑傅闲能的动机就在这，想让自己欠人情，然后死缠烂打。

他是受虐狂吗？

“行，知道了。”张欠拖着声音回答。眼尖瞅见书包里的三花猫围巾，鬼使神差地抽出来，围在脖子上。

毛女士看见，奇怪道：“今天出太阳了你还戴围巾。”

张欠：“太阳热，我冷。”

毛女士说不过他。

司机在一旁看了看，问：“您好，还有其他行李吗？”

毛女士态度秒变拘束，说：“没有了。”

“那我们现在出发吧。”司机关了后备箱，打开后座的车门。

“等一下。”毛女士匆匆说完，走向院门口站着的几个人，她抱了下外公，又抱了下外婆，语气略带哭腔：“国庆节放假我就回来了。”

外公白絮沉淀物般的目光望着毛女士，不再神采奕奕，茫然地不知道在看哪，声音如云雾飘渺，说着：“要是忙可以不用回来，多照顾自己。”

毛女士强扯着笑点头：“好。”

周围大多是老人，皮肤暗沉起皱不光鲜，个个缩短的身体像小孩一样，性子却不热闹，仿佛退场的过气明星不被在意，眼巴巴地望着即将离去的人，遥遥无期地等待。

忽然，张欠在那一群人里发现格外突出的三舅。

他微微驼背，即使尽力往后躲了，还是比身边的老太太老大爷高，头上鼻青脸肿的，惹得张欠咧开嘴笑，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张欠大步走过去，趁小舅发现满脸惊恐地要逃之前一把抓住，哎呀一声：“瞧瞧我的好三舅，我这做外甥的真是罪人啊，把您打成这样，您那小七八岁的小女友还会给你买鞋买衣服转账吗？啧，我真他妈该死，对不住哈。我道歉。”

“对不起！”他郑重地弯腰鞠了一躬，声音贼大，吸引了不少注意力。

张欠抬头，往旁边瞅一眼，见不少人看向自己这边，笑了笑说：“昨天晚上您直接走了，我没法及时道歉，您别嫌弃。”

众人纷纷差异，这混世魔王转性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居然乖乖道歉？！

他们震惊之余还有点高兴，可能欣慰张欠的变化让社会少了一个毒瘤。

三舅或许是想骂他，亦或是想戳穿他的虚情假意，但由于脸上实在太疼了，看起来像抽搐。

看他食指颤抖地指着自己，张欠体谅地替他收起来，像个乖孩子：“三舅，这次回申州，我一定会改过自新、积极向上，努力考大学！”

说得激情澎湃，边上的老太太，应该说是他的姨婆，拍了下手，说：“对，学生就该好好读书，少打架。”

张欠笑着应下：“好嘞！”

张欠搞这么一出是做给他妈看。如果不道歉，他妈可能会把他丢高加省，直到他道歉为止。

和老太太老大爷说完，没看三舅说什么，张欠直接走了，抱了下二舅，道：“二舅，我妈寄的东西大多是吃的，记得及时去快递站拿，少吃那些腌菜。”

这话他每次离开都说，二舅耳朵都听出茧子了，点头应和。

张欠顿了下，半响垂眼说：“您也别老喝酒，多照顾身体，这次没烧您的蚊帐，下次我来再烧。”

二舅笑容僵了瞬，难得听明白这是一种约定，声音有些明朗：“尽管来！”

张欠也给外公一个拥抱，轮到外婆，外婆蹭地一下侧过身。

“得了。”她一改往日笑嘻嘻的捧场，板着脸故作严肃，手臂挥一下又收回佝偻背上，好一副高冷老太太的样子。

张欠苦笑，知道她这是肉麻话听烦了，于是才终于和毛女士上车。

高加省是内陆省，张欠对它的印象就算再深刻，一旦踏上离开的步伐，便像过年的雪，又薄又冷，极为轻易化成水，无法一直保持凝结状态。

到处都是凋零的景象，教育资源方面远远比不上沿海的涂海省。

但这里有太多毛女士牵挂的东西了，是毛女士的根。中国人最讲究人不能忘本，这一点她做到极致。不管是在内的根，在外的根，都不曾落下。

为了让张欠有良好的学业环境，她的身被捆在申州，但她的心，一直悬在高加省东青市的某座小山上——那有一栋不起眼、刚翻新的小房子，是她的家。

对于分别。张欠因为没有从小和他们建立极深的情感，所以能收敛住情绪，但毛女士不行，她上车时还在挥手说拜拜，等看不见人影了回头，更是掉下几滴泪。

好在张欠随身带纸的习惯没变，让她擦掉眼泪，就安抚她睡觉了。

他看着前面的司机，想问些什么，但他有点头晕，最后也睡着了。

睡得很是安稳。

上了火车，毛女士发现张欠给自己买了卧铺，斥了他一顿。他就当是被蚊子叮了，看似悔改，实则满不在乎。

张欠先安顿好毛女士，再穿过拥挤的过道，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幸运的是，位置靠窗。

他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慢慢地，心中涌起一丝期待。

他第一次有这种隐隐兴奋的感觉。

他爸死后，所有债务全部蜂拥而来，他爸的老房子被卖了，毛女士为了照顾他、为了工作，经常带他在申州内到处换地方住。

所以他对地理位置迁移并没有太多感触，相反觉得习以为常。只是有时候内心会毫无波澜地想，这次会住在哪呢？

楼梯底下？人都站不直，只有一张床，一点空气也没有。

还是只有厕所那么大的群租房？这个稍微好一点，空间很小，但厕所是独立的。

就这样，他们换了很多地方。

后来，也就是现在，他妈一分一分地还完债，还把老房子赎了回来。

他的根钉在申州——那个他爸及其祖辈生活数年的青瓦石头房。

虽然张欠不理解他妈为什么要赎回石头房，但是，也许那栋房是她带着自己在申州活下去的执念。

而此刻，奇妙的是，他也离他的执念越来越近。

张欠和毛女士在火车上度过一天一夜才回到申州车站。

出站时是傍晚，张欠正要打车，注意到有人向他招手。

“阿姨！”是梁其帅在招手，他回头示意了下，车就跟着他走。

那小子顶着个寸头，牙齿白得刺眼，笑容极有感染力，大步走来，二话不说，抓起毛女士行李箱道：“阿姨，我和温朋湖来接你了，快上车。”

毛女士受宠若惊：“你们怎么……”

说到一半突然意会，看向张欠。张欠耸肩道：“我让他们别来了，拦不住。”

梁其帅嘿嘿笑：“兄弟的妈就是我的妈，妈！上车！”

毛女士吼吼吼地笑得合不拢嘴。

张欠面无表情又习以为常：“说多少遍了，别随便认我妈是你妈。”

温朋湖下车刚好听到这句话，装没听见，扶了下眼镜，比梁其帅矜持一点：“妈妈，书包给我吧。”

张欠：“………”

两个便宜儿子把行李送上车后，张欠挤进后座，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地前往申州市区。

他看向车窗外，大好山河变成大都市高楼，斑驳绚烂的路灯快速划过，在他脸上留下模糊的光影。

他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双肩像断线风筝放松下来。

拿出手机，时隔一天一夜，总算有心情回复闲杂人那条【看你三舅脸色不太好，死活不叫车送你们去车站，我叫了，一点到你家门口。别忘了。】消息。

橘子不是橙子：【没忘。】

对方秒回。

闲杂人：【好。晚上申州下雨，记得备伞。】

张欠：“？？”

他惊悚地左右看，拥挤的车内只有司机，大声嚷嚷的温朋湖、梁其帅，和被哄得心花怒放的毛女士。

这小子怎么知道自己到申州了？

傅闲能：我们都亲近到那个地步了，当然是用心电感应知道的啦B）

张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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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张欠的根在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