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饭张欠吃得味同嚼蜡，耳边嗡嗡嗡地响，几乎听不清之后毛女士说的话。

夜里，他在床上，抬手看腕上的手表，右下角的秒数快速变化，紧接着，不知不觉一分分过去了，却换来一声叹息。

也难怪他妈会和那个胡任彪聊上，他们都有一个让人操心的儿子——都喜欢男的。

看他妈夸胡任彪的样子应该挺喜欢，不过碍于他的想法，所以没有过多表示。

他妈强悍坚韧的一生，终究又被男的绊住脚。

如果胡任彪人没问题，那他该怎么跟他妈说自己喜欢男的的事？

胡任彪会再次把一个同性恋当亲儿子吗？

……

出乎意料的事是张欠还没提出要见那个胡任彪，他本人就找上门了。

还是和傅闲能一道儿。

傅闲能下车，走进巷路看到大老远站着一个男的摸着自己的光头原地转圈，怀里抱着一个保温盒唉声叹气。

男人身穿黑色花纹短衫，黑色西装长裤，没有啤酒肚，一脖子和手的纹身，以及吊着的金链子，无一不彰显他中老年人的土霸气。

忽然，他发现了傅闲能，像个犀利老派杀手盯准了，转身发现后面没什么房子，又见对方明显是朝着小如意门来的，惊喜道：“张欠！凤妹的儿子是吧，这么早起来买早餐啊？”

他打量着傅闲能，身材挺拔，长得白白净净的，轮到脸上惊见一脸贵气相，反应过来这人不是张欠，连连赔不是：“不好意思啊，叔有时候脸盲，对不住了小兄弟。”

傅闲能眸子凝住，盯着他半响，自然流露出官方微笑：“没事，我是张欠的同学，您是？”

男人“哦！”了一声，更加震惊，随即又有些谨慎和为难：“叔叫胡任彪，能问你个事儿不？”

热心又有礼貌的市民当然不会拒绝，傅闲能道：“您问吧。”

“那个……”胡任彪样子欲言又止的，“你觉得张欠这孩子好不好相处？”

傅闲能默了会儿，十分诚实地说：“不好。”

胡任彪虽然有个彪字，人五大三粗的，又高又壮实，性格却是很容易被猜得一清二楚——老实。

闻言他大惊失色：“有多不好相处？”

傅闲能随便举例子：“爱捉弄人，说话欠扁。”

“跟他妈妈有点像呢……”胡任彪喃喃，突然笑笑着摸光滑的脑袋，“但凤妹唯独就捉弄我。”

“……”傅闲能微微挑眉，好像也领悟了什么。

在申州，什么季节都会提前半个月显现，大清早天就蓝了，亮堂得很，大把新鲜空气吸进肺里浑身都通畅，张欠在二楼小院眯着眼伸懒腰，活动完筋骨照常在晾衣架前收衣服。

听见细微的人语，往外一瞧，正好和抬头的傅闲能对上。

“我昨晚不是发消息说……”张欠看到他旁边冒出一颗卤蛋似的脑袋，活了，会说话，“欸！你才是张欠吧？哈哈，叔是胡任彪，刚把你同学认成你了，真不好意思。”

张欠扯嘴角，没什么表情：“胡任……叔，哈，早上好。”

他转身收紧笑，下楼去开门，胡任彪迈进去的脚步一顿，抬眼看他的脸色。

他忙道：“叔，进屋坐，我妈在做早饭。”

胡任彪这下放心了，捧着怀里的保温盒说：“这是托那些山里边专门做汤的师傅煮的，走地鸡，还新鲜着。放哪儿？”

“您直接去找我妈吧。”

“哦好好好……”

张欠目送他匆匆的背影，回头，忽然看见傅闲能提着自己保温袋端详，然后又不明所以地望着胡任彪，像是自言自语：“那种更好吗？……”

“……”张欠被他那样气笑了，倚着门边说：“我不是让你不用来吗？今天不周考，白跑一趟玩儿呢？”

傅闲能笑说：“我看人眼光很准，来帮你。”

“……”

张欠迟疑片刻，放他进屋了。

厨房有扇暗棕色木门，上半部分是雪花浮雕玻璃，隐约能看见两抹颜色分明的身影。

红色的是他妈，黑色的是胡任彪。两人一直保持四十厘米左右的距离，有说有笑，不太像卡片上写得那么非主流的不良叔叔。

傅闲能见张欠一直盯着厨房，默默挪到他身边坐着。两个肩一碰，他看了眼傅闲能，一顿，才发现他今天没穿校服。

傅闲能穿着白色体恤，外套浅蓝色白衬衫，下半身穿黑色长裤，显得身材欣长，青春洋溢，淡淡的微笑仿佛可以溶化人心，温柔又迷人。

他说：“你妈和哪位叔叔谈多久了？”

“什么谈多久，就是同事朋友。”

他失望地嗯了下，声音很小，但似乎靠得近的原因，亦或是故意的，张欠还是听清了。

“跟我们一样。”

“……”

嘶，这少爷还没完了。

“我们怎么就跟他们一样了……”张欠扭头，冷不防和傅闲能碰嘴。

傅闲能贴着一会儿，张欠想到他妈和胡任彪还在厨房，浑身炸起来，几乎要蹿上天！

好在傅闲能只是快速吻了下，然后迅速往后退了些，目光盯着吻过的唇，喉咙滑动，“我们不也只是同学朋友吗，你又不想跟我谈恋爱。”

“……”

张欠觉得奇了怪了，傅闲能是附中第一名，三好学生标杆，怎么净想着违反校规谈恋爱？

他喜欢傅闲能，但总觉得他们之间那堵墙和天平并没有消失。

他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他没有坦诚，所以很难接受傅闲能的心意。

张欠认为，自己不适合谈恋爱。

张欠垂眼：“我们就算了。同性恋容易得病，那个叔叔的儿子就是得病死的。”

“我们只有彼此，我查过了，只要生活检点，措施……”说到一半，傅闲能发现张欠抬眼瞪自己，脸涨得好像呼吸不通畅，他抿唇不语。

又看张欠一眼，发觉他眼里的情绪有些不一样，像是难过。

傅闲能道：“张欠，你答应我，如果那个叔叔不能接受一个同性恋儿子，别丢下我。我们是我们，你妈妈是你妈妈。”

“傅闲能，你搞错了吧，我本来就没说过喜欢你。”

傅闲能难以置信，可你的眼神明明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你喜欢我。

“那你手机里为什么存着我的照片，还把它设置成桌面？”

“谁准你偷看我手机了？”

“锁屏密码还是我的生日。”

“傅闲能！”

“怎么了？欠儿？”不知何时毛女士从厨房出来了，看见他俩靠得很近，张欠还面红耳赤的，以为吵架了，急了：“欠儿你又欺负人家干嘛啊！”

“我我我！”张欠感觉自己百口莫辩，是这少爷死皮赖脸搁这跟逼婚似的！

那他俩的事哪能往外捅？

他脸又热了几度，瞅了眼懵懵的胡任彪，把嘴闭上，两秒气不过道，没好气用肘子怼傅闲能：“是！我看他不爽，非得逮着他欺负！”

傅闲能笑笑，“来吧。”

“……”

你他妈上哪学的，这么贱贱的。

张欠躲瘟疫一般唰地站起来，坐到餐桌上准备吃早饭，没发现胡任彪看他俩的古怪表情。

下午毛女士和胡任彪打算出去玩。张欠第一次看她为一个男的精心打扮，皮肤红润有光泽，擦了浅粉色口红，耳朵脖子手腕上多了亮晶晶的首饰，整个人像明星，完全不像在工厂里忙活的、她自认为的中年老女人。

胡任彪很有耐心，撑好伞站在屋檐下，看到她穿了裙子后呆了好久才说好看，然后也想让自己看起来精致点，好配得上她的费心，用力摸自己的光头，都摸抛光了。

毛女士被他不输于温朋湖和梁其帅的口才哄得天花乱、喜笑颜开，耗大半天才出门。

而傅闲能让郑哥打印周考的卷子送过来，当天就在张欠家学习了。

张欠有意和傅闲能保持距离，不想把家里唯一一张书桌搬到房间中央和他共用，催他回家，谁知他反而说不介意，结果适得其反，两人贴得紧紧密密地学习。

好在剩下的半天都是在学习，晚上他也没有检查抽烟，到点就回家了。

但张欠还是觉得疲惫，他深刻地意识到，傅闲能比狗皮膏药还粘人，并且任性，看着天真纯良有礼貌的三好学生，居然也净爱胡来。

如果早上胡任彪看见了他俩在沙发上亲嘴，那不得直接跑了？先不提他妈是不是非那个男的不可、没了他就相当于失去所谓的枯木逢春的真爱，而是她妈不一定能接受自家儿子喜欢男的。

这事儿就像他妈情窦初开一样，有些羞于启齿。

自从和傅闲能认识久了之后，他那随心所欲、操天日地的性子都被傅闲能刺激得收敛了。

张欠苦恼得头快炸了，又一夜没睡好，周一上学到教室直接趴着继续补眠。

忽而听前面来了句，“你怎么了这是？眼睛又红又黑的，表白被拒绝了？”

张欠抬起头，看到梁其帅郁郁寡欢地靠在墙边，说话跟吊丧似的：“我的初恋啊……”

“……”

温朋湖僵住，他发誓，真是随口说的，没想到一语成谶。

他严谨道：“你那叫单相思，不算初恋。”

梁其帅捂着脸更难过了。

张欠绞尽脑汁想说点安慰话，不料温朋湖又来一句，间接让他呆住。

“还好方夏玥拒绝得干脆，要是吊着人家的那种才是难熬，把人逼得像舔狗。”

“……”张欠突然想到傅闲能。他已经知道自己喜欢他了。

可张欠完全没有要谈恋爱的念头，也没有非要和他在一起的想法，不过现在耗下去和吊人家有什么区别？

于是张欠决定在晚上傅闲能又要“检查”的时候直接一拳打醒他，叫他放弃，承认自己只想做一个默默努力的暗恋者。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晚自习放学后，傅闲能将车停好，只是看他几秒，然后淡淡地说：“我回去了，要是有不会的题晚上视频。”

张欠一愣，站在门口目送他上车离开。

张欠本来就羞于承认自己喜欢他的事，这下他不亲，好像突然失去了一个倾诉口，说不出来了。虽然心里怪怪的，但还是觉得这样挺好的，仿佛一切都恢复到正轨。

不过来日方长，照傅闲能前几次如狼似虎的作风，也许明天一早又会犯病，机会多得是。

可是第二天没有。

第三天也没有。

……

甚至一周过去了，傅闲能都没有再亲过张欠，除了天天送早餐、一起上下学、晚自习补习以外，又变回那个沉默寡言，爱答不理的高冷学霸。

……

五月末，毛女士工作期间崴了脚在家休养。这天晚上，张欠留傅闲能在家吃夜宵，不料两人站在屋檐下，却看到满身纹身的大块头胡任彪乐呵呵地坐沙发上织毛衣。

“……”张欠嘴皮子不动，从喉咙发出声音：“我们出去外边吃。”

傅闲能看他一眼，没说话。毛女士已经姿势变扭地站起来，热情道：“小傅啊，几天没见长高了，欠儿最近没欺负你吧？”

张欠叹道：“妈，我天天欺负他干……”

“有。”傅闲能低声默默道，却清晰地响遍客厅，然后陷入死寂。

张欠怼他，小声说：“你他妈又想打小报告是吧。”

“张欠！”毛女士剜了张欠一眼。

他调侃道：“好好好，以后你儿子骑着我上学吧，多威风，看谁还敢欺负他。”

傅闲能：“……”

毛女士：“骑什么骑。同学之间要好好相处，去洗手吃饭。”

“好嘞，遵命。”张欠把书包甩沙发上，然后去洗手了。

夜宵吃面，张欠进厨房找寻，片刻拿了一小瓶醋出来，放在傅闲能边上，坐下说：“晚上只能吃一点，不然伤胃。”

傅闲能望着醋微微扬起嘴角，拿起来问：“一点是多少？”

“……”张欠看他像智障一样，表情写着“你不是吧，这么没概念”。

张欠把醋拿过来，在自己的勺子里倒满，接着放他碗里，说：“只能这么点。”

傅闲能皱眉。

毛女士看着他俩欣慰地笑，心想这两个孩子其实关系不错。

那么点醋就那么点吧，傅闲能拌面，尽量让每根面都有醋味，夹了一筷子正要吃，忽然看到胡任彪停下织毛衣的动作，怔怔看他的眼神。

“……”

他看了一会儿，若无其事，也可以说满不在乎地继续吃面。

吃完后快十一点，张欠倚在门边送傅闲能，刚说完，胡任彪也走了出来，悻悻道：“张欠，叔叔也走了。”

张欠态度淡下来：“嗯，您路上小心。”

胡任彪人没什么大问题，不抽烟不喝酒，更不赌博暴力，反而诚实热情，但张欠就是不感兴趣，觉得只要他对毛女士好就行。

胡任彪也看出张欠不在意自己，转头看傅闲能。

傅闲能礼貌笑了下，转身走向停在梅花树。

不过脚步慢慢，像散步一样。

过了会儿，他果真听见身后的胡任彪快步跟上来，和他并肩慢慢走。

须臾，胡任彪毫无预兆开口，“小兄弟啊，叔问你个事儿。”

“我喜欢张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