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七章

“西宁?”

“西陵。”

“感觉……是不是……是个坟堆?”小隼不知道为什么茉奇雅要突然跟她讲中州官话。

她中州官话勉勉强强能听懂,但必须在脑海里翻译一遍,一旦说话人语速有点快,她就不能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就是个……”茉奇雅急急忙忙地叫她从前边的小道下去。

茉奇雅奇怪的中州表姐揪着茉奇雅,“那是皇家陵寝,你要去干什么?”

茉奇雅很倔强地和她表姐对视,一言不发。

见状,小隼毅然决然地把驾车的缰绳递给茉奇雅,怯生生地说,“给。”

“啊?”云菩诧异了。

她有一段时间没再碰上过这样的臣属。

驾车倒不难,平时大家一起出去玩也是轮流驾车的。

但她不认识去西陵的路。

“你要拉着这一车人和这一车行李去坟包?”娜娜掀开帘子,她也从车里钻出来。“我们要不先去你买的小院子里把东西卸了?”

“你说得对。”茉奇雅喃喃道。“你们直接过去好了,我去找她。”

随后,她跳下马车,落地时足尖点地,轻盈打了个转,提腿踏上马镫,转身上马,反手拽过小松花系在马车旁的缰绳。

但她的干脆利索到此为止。

只要是太后娘娘的事,她就会办的特别拖泥带水。

娜娜也不知道茉奇雅是真的不认路,还是不想一个人出去找太后娘娘——她觉得茉奇雅说那个地名可能是太后娘娘亲人的坟墓,兴许太后娘娘是去那里哭诉,就像外婆过世后阿娘在外婆的骨殖罐里种了一棵三角梅,在阿娘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时,阿娘会用额头抵着三角梅的枝桠,对着那株花喃喃自语。

茉奇雅叫不知道到底叫什么大概是叫纪鸯的女孩子下来和她一起去。

纪鸯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去陵寝?”

“我要去找我母亲。”

“你怎么知道她在哪里?”

“我就是知道。”云菩说,“但我不认识路,能不能带我过去?”

纪鸯是一个很讨厌的女孩,她不管何时何地,何年何月,何情何景,都是吃软不吃硬。

这导致她有时晚上会坐下来生闷气,思考自己堂堂一代君王,凭什么还得跟纪鸯说软乎话,甚至有好几次,她都想把纪鸯的狗头挂在家门口。

但她很多时候不得不膝盖软下来,毕竟有需要用到纪鸯的地方,纪鸯这种人又和珠珠一样,典型的办事速度取决于她低头的幅度,她认为她与纪鸯和珠珠是君臣关系,可纪鸯觉得她是大表姐而珠珠觉得她是同样会视线乱瞄畏畏缩缩的同伴,不接翎子,就只能安慰自己,就当是求人办事了。

“求求你了。”她央求道。

纪鸯咬着唇,权衡片刻,觉得云菩可怜,还是不落忍,“行吧。”

莫名其妙白跑一趟就跑一趟算了。

她扶着车辕,觉得马车跑的不算快,学云菩的样子,从车上往下一蹦,滚了三圈,摔了个结结实实,绊倒了另一个姑娘的驴,两人一驴摔成一团。

“忽兰。”云菩勒马,“正好,你帮她看看。”

郑珏抱着小毛驴的脖子安抚着,“您说什么?”

茉奇雅就是一个无情的女人,“你不是大夫么。”

“您抬举了,我可不是游方郎中。”她徐徐说道,“失陪了,我需要先看看我自己有没有受伤。”

灰头土脸又带着伤的表姐爬起来,左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衣袖上还有血,估计把手臂摔断了。

表姐毕竟不是从军的将领,疼的满头是汗,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沿着脸颊滑落。

云菩深吸一口气,不得不又下马,但以她的标准来说这算小伤。

她想关怀,却又只能干瘪地说着废话,“怎么样?痛不痛呀?”

#

竹庭提着短刃,迷茫地走在石子路上。

似乎今天是一个黄道吉日,她听见喜乐的丝竹声,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她脑子里很乱。

小芍如果没被供奉在陆氏的祠堂里,那小芍被埋在哪里?

她迷迷糊糊间发现不远处的牌匾下站着人,想过去问问,谁知刚迈步,那人却吓得啊一声,落荒而逃。

她不解地站在那里。

忽然她觉得脚上有些湿湿的感觉,还以为下雨了,一低头,却发现裙摆和绣鞋上一片血色。

她循着血滴下来的方向,发现是右手拎着的人头。

她把人头提到面前,努力思考着这是谁。

周围的喧嚣忽然散去。

她转过身,原来是她挡住了送亲的路。

浩浩荡荡的仆从高举着孔府与回避的牌子,后面跟着的是八十八担嫁妆,根本望不见尽头。

她看着喜轿,忽然想起孔氏的女孩时常进宫讲学,或许孔氏女知道小芍被埋葬在何方。

她必须亲眼确认,小芍没有被埋葬在那个害死她的家族,也没有和害死她的凶手合葬,在地下百年好合。

于是竹庭提起人头,朝着喜轿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仆人敢拦住她。

她用短刃挑起喜轿的帘子,“你知道……”

一时间她愕然。

新娘是睡着的,还被捆了起来,轿子里没有贴身侍女,只有四个身强力壮的嬷嬷。

只是嬷嬷也害怕刀,也害怕别人的脑袋。

“我有话要问她。”生病后她变懒了,压根不想思考,既然这些人害怕人头,她便拿着人头,给那些嬷嬷看。“把她叫醒。”

“小姐,不,太太,啊不,夫人……”有个嬷嬷吓得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小的们只是……”

她打断了嬷嬷们的话,“叫她起来!”

嬷嬷们似乎脑子比她更有问题,就知道磕头,却不肯办她需要做的事。

她看桌子上有一壶茶,便提起来,掀开新娘子的盖头,兜头泼了个彻彻底底。

#

一个女人的说话声遥遥传来,“你醒了吗?”

孔芙芷只觉得头痛,浑身都痛。

她想按着头痛的地方,却抬不起手。

一个机灵,她彻底地惊醒。

入目一片大红。

她视线下移,落在鸳鸯戏水的婚服,再看向侧方,自己被五花大绑。

她慢慢地坐起身,思索究竟是谁。

是嫂子还是庶母?

但眼下这并不重要。

三个婆子们像捣蒜一样的磕头,砰砰一声接一声,另一个婆子昏死在角落。

一个长相清雅又五官致秀的中年女子站在喜轿外,芙蓉面杨柳眉,杏眼乌黑,一袭青色长裙,发髻上带着金簪,长发束在颈后,做未婚闺中女儿打扮。

她拿染着猩红血色的短刃挑着帘,手里拎着一个茶壶。

这时一个圆咕隆咚地东西滚过,停在她面前,不偏不倚,死不瞑目的眼睛对着她。

“放开我。”她移开了视线,尽力不去看那个人头。

“你知道小芍葬在那里吗?”那个俏丽的女人问她,别看她那么高的个子,还拿着利刃,说话声音却很温柔。

“小芍?”

“卫芍阁,我妹妹。”那个女人走过来,帮她割开捆绑她的绳子。

“我很多年不在这里。”竹庭还是不得不开始思考着,“我并不知道她现在的封号是什么。”

“你说瑞国长公主?”那个女孩把盖头愤恨地扔在地上,踩着。

“那是谁?”

“只有一个公主叫芍阁,是太妃娘娘的女儿。”孔氏女回答道,料想她是不愿意嫁的,大概不是一门好亲事,因为她脱了喜服,扔在一个嬷嬷身上。

孔氏女冲她盈盈一福身,“想来您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太常长公主?若是疯子,芙芷谢过您今日之恩,再造之恩没齿难忘,若有缘,后会有期,若您是长公主,芙芷见过长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瑞国长公主葬在哪里?”她问。

“我带您去。”孔氏女说,“只是我有件要事要办,办完送您过去,如何?”

“快吗?”她问,“能不能先带我去她埋骨之处?”

“求您了。”孔氏女祈求道,“我的事情很急。”

竹庭颔首,她意识到了孔氏女要做什么,便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还是一个好端端的活人,我是疯了的行尸走肉,你带我去见我妹妹,我就帮你。”

“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孔芙芷哑然失笑。

那个女人可能真的是太常长公主。

她如烟雾般的雅致眉眼充满着化不开的悲伤,“我当然知道,我也是女人,我也是和你一样,被迫嫁到了漠西,绑缚你的是绳子,绑缚我的,是我的父皇,我的母妃,我的兄弟,和那满朝的文武,迷倒你的,是药,泼醒你的,是水,而我醒了,却痛苦不堪。”

这股巨大的哀伤让孔芙芷也透不过气,一瞬间她也被浸泡在其中。

她不由得开始想,若是没碰到发疯的太常长公主,她这一辈子,是不是就这样的完了。

她只能杀了那个老男人,回门时再杀了逼她出嫁的恶毒兄长,而后自尽。

“好。”她侧开视线,不想再看那个凄苦的女子。“那我先带您去。”

“一言为定。”竹庭说。

那个女孩勒令仆从交出两匹马,带她出了京郊。

“这不是陆家的宗祠。”她知道这是那里,这是埋葬历代先皇的陵寝,每年冬至,父皇和姨母都会来这里祭拜,她要和太妃一同准备酒菜和祭祀用的三牲。

“太妃娘娘做主,把瑞国长公主葬在此处,在您父亲陵寝附近。”孔氏女告诉她,“她大抵是觉得,瑞国长公主殿下不愿意和罪臣葬在一起……喂!”

她甩开孔氏女,打开陵寝厚重大门的机关。

长长走廊镶嵌着夜明珠。

不配做父亲的那个皇帝已经死了,按祖制,姨母百年之后要与他合葬,虽自古尊不就卑,但人人都歌颂夫妻情深,因此陵墓并未封上,要等姨母死后下葬,才会封死。

她曾收到过一封小芍写来的信,是萨日朗帮她送过来的,字迹很潦草,只是告诉她,她怀孕了,不知为何总有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会死,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么感觉,希望她要好好的活着。

信的末尾小芍写道:“姐姐,听说人死了会变成鬼,你怕鬼吗?你要是不怕鬼的话,我死了就去找你,鬼肯定能很轻易地从新郑跑到漠西上城,这样我们就能团聚了,我会告诉你我在你身边,我们约定一个暗号吧,像小时候那样,灯火闪两闪,姐姐来抓我,要是你怕鬼,我就默默地陪在你身边,不让你知道我在,但是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要害怕我。”

她擦擦眼泪,沿着陵寝壁画寻着墓室,说,“小芍,你说话不算数,我不怕鬼的,可是没有跳过的灯火,也没有你,你去哪里了?姐姐好想你啊。”

眼泪仿佛止不住,她不得不又抬起衣袖,“姐姐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跟你说,我真的不怕鬼,可是你一直都不在,我知道你不在的,你要是在,我肯定会知道。”

她嚎啕着,而神智却无比清醒。

很多时候她会做出一些歇斯底里的行径,但并不是因为她疯了,她只是无法承载那样巨大的痛苦情绪,起伏的情绪将她压垮了,如果不发泄出去,她无法呼吸,只有下一秒死亡才能解除这种苦楚。

有时太痛苦了,她反而安静了,因为这样大的痛苦,让她动不了,也说不了话。

她不是傻了或者呆了,只是不愿意思考,或者说,懒得思考,因为思考会让她痛苦,于是她习惯了不思考的生活。

不过,如果遇到很大的事情,她不得不逼着自己思考。

“你又在哪里?”她喃喃自语,但此刻,她问的不是小芍,而是清歌。

她想尽办法,送信出去,帮清歌谋划,又鼓励清歌夺位,最后,她迎来的是城外冰冷又漆黑的深夜。

“你是皇帝,一国之君,我又是什么?”她咬着唇。“我在漠西,受尽折辱,百般斡旋,我只要你保住我的亲人,我的亲妹妹,你坐着龙椅,黄袍加身,我妹妹睡在这个冰冷又孤寂的地方,连个陪她的人都没有。”

她走到西边的陵寝,未出嫁或夭折的公主,都是被葬在这里,迷信的父皇不肯给她们一个像样的葬礼,会让她们披发掩面,乱草塞口,用草席子卷了,丢在这里,以防碍了父皇子嗣运,祈求她们不要再投胎到皇家。

有一次她犯了错,被太后罚去守陵三个月,那时她太小,会自己到处乱跑,在一个晚上,意外闯入这里,碰见了被草席一裹,恶毒又草率的安葬在此的姐妹们。

或许芍阁也在这里。

她扳动机关,打开厚重的石门,看见了大大小小的棺材。

清歌或许做了些表面的功夫,她可能比父皇更在意名声,将这些姐妹们重新安葬。

她把棺材一个个打开,虽然她知道,世上没有鬼,否则,那么多做了亏心事的人,不会安然的活着,因果报应都没有,更不存在鬼魂,不过,她还是觉得这些早逝的姊妹们可怜,每打开一具棺材,都安抚道,“我是竹庭,你们的姐妹,不要怕我,对不起,吵到你了,我要见芍阁,我没见到芍阁的最后一面,我好想她。”

可能世上当真存在一些鬼魂,忽然间她觉得芍阁应该被葬在东边,挨着太妃和姨母来日要安葬的地方。

她仔细地盖好棺材的盖子,仓促冲往东,越走近,这种直觉越强烈。

东边陵寝的石门打开,里面果然有一具小小的棺材。

“小芍!”她累得浑身汗湿,吃力地拖开棺材盖子。

她曾听宫里女史说起过,传闻皇家自古有一味秘药,称为桃花醉,能保人尸身不朽,栩栩如生。

可太妃和清歌吝啬给小芍赐这味药,给她这份殊荣。

棺材里是森森的白骨,皮肉与衣裙随风与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头颅低垂着,金项圈还在,盆骨尽裂,碎成无数片的骨盆里横躺着一具婴孩的尸骨,如若横卧母亲怀中。

“小芍。”她趴在棺材的一侧,伸出手,抚着妹妹的头。“姐姐来找你了,跟姐姐回家吧,这里冷冷清清的,连一床软乎被褥都没有,你从小就怕黑,每天晚上都要跟姐姐睡,我不敢放你一个人在这里。”

“公主。”孔芙芷用极小的声音唤了一句。

太常长公主将瑞国长公主的骸骨抱在怀中,姐妹一生一死,天人永隔,却又依偎在一起。

她觉得这个场景令她毛骨悚然,却又诡异地觉得温馨,心里的害怕叫她想打断她们,但对这对苦命姐妹的怜悯又让她发不出声息。

过了许久,太常长公主脱下外衫,将妹妹的骸骨捡出来,放进衣裙里,仔细又小心的裹好,系成包裹,“我们走吧。”

这章感觉贼掉san

云小狗:真好,我家也有干瘪尸了

小孔其实严格来说算竹子姐的下属,云小狗是竹子姐闺女爱屋及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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