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云菩敲开的第五个医馆。
“不好意思,请问有大夫在吗?”她问。
店里的小二抬起头,“小姐,我们……”
“她是男的。”这次她抢在大夫拒绝给纪鸯看诊之前,先解释了纪鸯身份。
在新郑,每找一个会接骨的医生,都是一开始答应的很好,转头告诉她,男女授受不亲,请您另请高明。
“这……”小二脸上渐渐浮现出茫然神情。
“实不相瞒,家中之耻。”她说,“家兄自幼假充女儿养大,如今这个样子,家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
纪鸯要不是太疼了,她真的想掐死满嘴胡话的云菩。
老郎中捋着胡须,说,“少年郎一时荒唐也是有的,日后定能改邪归正。”
“她踩到裙子,从马车上摔下来了。”云菩跟在老大夫身后,叽叽喳喳的。
在大夫回去拿正骨的工具与药膏时,纪鸯压低声,“云菩,你怎么胡说八道。”
“看你的病。”云菩说。“我急着找我母亲。”
“母亲,”纪鸯摇摇头,“好生分。”
“好,找我阿娘。”云菩抬杠一般,纠正道。“她得病了,疯疯癫癫,行事与思绪时而清醒,时而混乱,我怕她惹祸,如若闹出些事端,难以收拾。”
纪鸯也怕出事,这是她第一次帮四姨办事,不想第一次就弄出来一个大漏子,只能认下家门之耻的称呼。
骨头摔断了很痛,而接骨头更痛,在骨头对正的一刹那,她眼前一黑,是窒息的痛,险些疼晕过去,只能大汗淋漓地靠在医馆的墙,喘着气。
“走啦。”云菩催促道。
“疼。”纪鸯一张俏脸煞白。
“是的很疼,我们先去找我阿娘好不好?”她央求道,“我真的很担心会出事。”
纪鸯紧紧地闭上眼,咬着牙摇摇晃晃站起来,又跌坐下,紧紧地把自己团成一团,身体前倾着,牢牢的抱住自己的手臂,“让我缓一缓,缓一口气,实在是太疼了。”
表妹抿着唇,不说话了,但没有再催她。
过了会儿她终于能找回自己呼吸的力气,撑着站起身,“走吧。”
“等一等。”表妹又拽住她袖摆。
“附近有没有卖吃的的。”云菩扶着医馆门口的柱子,慢慢地坐在台阶上。
“吃的?”纪鸯皱起眉。
“我难受,有没有吃的?”她从早上起来就在给琪琪格找刀,然后是带纪鸯找医官,快到中午果然发病了,觉得心悸的喘不上气,浑身难受,眼前一片浓雾,什么都看不清。
“大夫……”纪鸯拔腿转身就要回医馆里面。
“不用。”她揪住纪鸯,“怪贵的。”
中州的大夫是真的黑心,接个骨收五两银子还要给打赏。
“我这是老毛病了,吃点东西就好了。”她瞪着琪琪格。
琪琪格把她手里的那个特别大的林檎啃——是的,啃下来了一块,递给她。
“我不要!”她把脑袋扭到另一边。
“是甜的。”琪琪格说,“你吃甜的东西就会好。”
她终于在昏暗视线下凭借嗅觉,鉴定出旁边的小摊上卖的是什么,“我去买点豆花。”
有时她要是去上朝路上觉得实在是难受的不得了,就会停下来去买一碗豆花,豆花上边淋的红糖水喝几口就能缓过来。
结果新郑的豆花居然是咸的,是用黄花菜、嫩豆腐丝和木耳煮成的卤水。
“你们的豆花怎么是咸的?”她真的是第一次在新郑街上买小吃,而且第一次买就买中了奇怪味道的小吃,不得不阴沉着脸色,接过了琪琪格啃下来的林檎。
“这叫豆腐脑。”纪鸯一开始以为是云菩有些词汇拿不准,说错了。
后来她觉得西信可能卖一种跟豆腐脑很像的东西,但是是糖水。
“那能吃吗?”她目瞪口呆。
“很好吃,豆花滑滑的,而且糖水很好喝。”云菩勺着豆腐脑,“这个不是不好吃,就是很奇怪。”她解释道,“我需要喝点甜的,所以我才买了……不要,别,我不喝豆浆。”
纪鸯转过身,牵到骨折的伤,呲牙咧嘴的要给她买可怕的豆浆。
新郑的豆浆她喝过,和南梁一带的口味一样,是甜的。
但小时候隔三差五娜娜会从家里带早饭,萨日朗那段时间痴迷油炸的东西,每顿会炸很多吃的,那时娜娜天天给她带加了酱油的豆浆和最奢侈的高昂早点——油条。
“你说你要喝点甜的。”纪鸯非常固执地给她买了一碗。
“没事,我缓过来了。”她端着豆腐脑,上马,到她又花了五十几两银子买下来的原价三十几两的院子——因为邻居的树倒了,砸到了这个小院子里,请师爷替她打官司又花了二十几两,丢下琪琪格,叫琪琪格把缰绳给纪鸯。“你跟娜娜她们先收拾着。”
纪鸯非要学着她的样子,端着那碗豆浆,发现没手控制马匹,于是把碗叼在嘴里,单手一拉缰绳,调转方向,“西陵在这个方向。”
“你把豆浆给琪琪格。”这是她第一次发现纪鸯喜欢模仿她,之前都没注意到这点。
纪鸯就是要叫板,她有一些年轻女孩的不服输和执拗,把碗拿下来,“没关系的。”又反问,“你怎么不把豆腐脑给琪琪格?”
“我可能还得再吃一点。”她说。
“我也喜欢喝豆浆。”纪鸯不肯让步。
言外之意大概是你都可以,我就可以。
“你要是再摔了,我不会带你去看医生的。”她警告道。
“不会。”纪鸯瞪了她一眼。
到了西陵,豆浆洒了半碗,但纪鸯依然得意洋洋地给她显摆,“看,我没摔。”
结果一张嘴,碗掉地上了,咔嚓一声碎成数片,洒了一地豆浆。
“这里好像是皇陵?”云菩看看地上的豆浆。
纪鸯第一反应是四下里看有没有人,随后特别猥琐地企图用鞋底把豆浆均匀地在金砖上涂抹,失败后说,“应该,没事吧,会有小太监和侍女每日洒扫的。”
“快走啊。”纪鸯的镇静是假的,“这是大不敬。”
“就当你给你外公买了碗豆浆。”云菩站在陵寝外边,研究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开门的机关。
还好中州设计陵寝的工匠都传承自一个师傅,给金墨设计的陵寝也是这样的机关,里面走廊用夜明珠照明。
但走进陵墓,她就有点找不到方向。
当年事发之时是她早上起床,二姨的骨头已经被母亲拼好,摆在碧纱橱的床上,还盖了一床小被子。
“你知道二姨母的棺在哪个墓室?”她问,期望纪鸯知道。
纪鸯摇头,“我没来过。”她哀伤地用完好的手抚摸过墙壁,“我不姓卫,我不允许进到这里,只能远远的,在外边磕一个头。”
表妹沉默了片刻,忽然沿着一个方向跑去。
“你去哪里?”她追上。
“看地上。”表妹指着地上的血滴,“是新的血。”
“是大姨母受伤了吗?”
“我不知道。”表妹循着一个方向奔跑,却又驻足。
只见面前一个脑袋安然地躺在角落,血迹在这里断了。
“这……”纪鸯安慰道,“可能是她把人头扔了。”
“那应该就是这里。”云菩扳开机关,打开墓室,长出一口气,“谢天谢地。”
可能母亲这次没能打开墓室,气的把杀掉的倒霉蛋脑袋都扔了。
纪太妃对二姨母还不错,虽然有部分的虚伪与惺惺作态,但给二姨母修建了大而宽敞的墓室,将深蓝色的服饰挂在衣架上,里面还陪葬了换洗的衣服与无数的金银珠宝。
“我们走吧。”她现在很喜欢这个世间。
她与纪鸯擦肩而过时纪鸯拽住她。
“我想看看我娘。”纪鸯喃喃道。“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太妃娘娘大发雷霆,将我软禁于禁中,等四姨求太妃娘娘放我出来,我娘已经下葬了。”
她说的太可怜,云菩一时心软,便迁就了,“那说好,就看一眼。”
她知道这种棺材怎么撬开,因为她就用这种金丝楠木的棺收敛的金墨和母亲。
“给我找个榔头。”
“我去哪里给你找榔头?”纪鸯质问。“这是陵寝。”她说,“云菩,我们现在至少触犯了四十多条宫规。”
“四十多条,真多。”云菩说,“把那些宫规当废纸吧,人是活的,规矩是死的。”
她摘下盘头发的簪子,拿发夹梳了个马尾,“这个是骨头簪子,你要赔我一个贵的,我要纯金的。”
簪子没有榔头趁手,想把钉子起出来很费劲儿,她不得不把碗放在棺材盖上,拼命撬着两边的钉子。
撬开第二个钉子时她果然簪子给掰成了两截。
“拖。”她实在是没力气的,指挥纪鸯,“往后拖。”
纪鸯吃力地拽着棺材盖,往后拽着。
她走到一边,靠着墙,坐下来歇歇。
忽然她看见棺材的纹路,觉得不对。
她可以用这种规制的棺材收敛金墨和母亲那是因为金墨当年是有实无名副君,而母亲是她的生母,有实无名的太后。
太妃就算再作秀,也不会给二姨母用这种雕刻九爪金龙的棺材下葬。
本质上太妃是一个非常传统而又平平无奇的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丈夫和名义上的儿子——庶子是她心里的支撑。
中州的礼仪是刻在她骨血之中,否则不会给母亲写信时句句是妻妾,即便妻妾并无高低之分,都是丈夫的奴,永世不得翻身的可怜人。
她绝不会为二姨母动用这么僭越的礼仪。
“等等。”她爬起来,反手想按住棺材盖。
结果特别倒霉,就在此刻,一个寸劲,纪鸯把棺材盖拖开了一个口。
“娘!”纪鸯凄厉地呼喊,飞奔着扑过去,又猛地吓得往后一退,手往后一撑,脱口就是一句脏话,“我靠。”
“小心有碗……”云菩眼睁睁地看着纪鸯把棺材盖失手打飞。
棺材盖往后飞,豆腐脑的碗掉下来。
她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碗,结果碗一斜,半碗豆腐脑不偏不倚,泼在棺材里老头的脸,脖子和金缕玉衣上。
纪鸯直接傻了,“云菩,”她颤抖着,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片狼藉,外公的翟衣与十二旒珠子上挂满了豆花,“这是外公,正德皇帝卫……”
“防腐做的很不错。”云菩干巴巴地说,她看看棺材里的倒霉外公,又看看抢救回来的碗,权衡数秒,把碗扔进去,扣在外公胸前,捡起棺材盖,拼命使出最大的力气,搬回去,盖好,从地上捡起钉子,沿着原来的钉子孔,塞进去。“走吧,这里不是二姨母的墓室。我们什么都没干。”
“你把豆腐脑,扣了外公龙躯一身。”
“就是洒了。”她说,“什么龙躯不龙躯的,人死了都是死尸,手里再大的权柄,闭了眼,也全要抛下,哪有什么高低贵贱,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什么虫子可能都有,像蟑螂、蜈蚣、蝎子这种小虫,可能都从他身上爬过,一碗豆腐脑,干净得很。”
她四下里找着二姨母的墓室,纪鸯跟着她,这个小姑娘还把断了的簪子捡了回来,“这是什么骨头的?”
“是象牙的吗?”纪鸯问。
“我的骨头。”云菩回头看了她一眼。
纪鸯沉默地看看她,一声不吭地把簪子扔了。
“不都是骨头嘛。”她说,“颜色跟象牙的也差不了多……”
最后一个少字她未能道出。
她看见了二姨母的墓室。
终究,她晚了一步。
棺材盖扔在一边,棺材里空荡荡的。
看着空棺材,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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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孔芙芷觉得太常长公主可能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她只想去亲朋家投靠,谴责兄嫂,逼兄长登门去退婚,否则就一起死。
但太常长公主去打了一桶豆油,又买了一盒火折子。
“你不想吗?”太常长公主问,“你不是打算要去大闹喜宴吗?”她说着说着自己咯咯笑起来,“嚼你骨头吃你肉叫你死的喜宴,出了阁的女儿,就和死了一样呢,要么怎么要敲锣打鼓,穿红批紫,去去煞气,因为新娘都被她们害的变成鬼啦。”
“也行。”孔芙芷忽然很喜欢太常长公主。
这个女子说着可怕的话语,但语气依然温柔。
确实,她疯了,但是她觉得疯了好畅快。
忽然,她也想当疯女人。
既然她存着死志要去与兄长对峙——那她连死都不怕了,为何不痛痛快快地大闹一场。
“我给你拎油。”她抢过太常长公主手里的油。“我还想再买两坛子酒,”她说,“我还有一个地方想去。”
到了徐府,虽然新娘不在,新郎还唱着一出独角戏,她将油泼在红墙琉璃瓦之间,冲里面笙箫之声大喊,“在下恭祝徐老新婚燕尔,日子红红火火,百年好合,新郎新娘一树梨花压海棠,真是世间美谈。”
说完她把火折子冲油渍一扔。
“挺好。”她跟太常长公主说,“谢殿下相助,正合我意。”
太常长公主歪着头,她提着酒,“你买酒,是要喝酒助兴吗?”
“不,那是要款待我兄嫂的。”孔芙芷说,“走,去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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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有回来吗?”云菩垂头丧气的回到了那个新买的小院子里。
“你觉得她能找的到这里吗?”娜娜直皱眉。
“找得到的。”她蔫巴巴地和衣躺下,“她就出生在这里。”
“一步不曾出过宫闱?”娜娜声调变高,问道。
“不,她知道这里。”她说,“是我娘要买这个院子的。”
这处院落原本是母亲背着太妃娘娘,央求一个年迈出宫养老的宫人私下里替她买的别院,院落只有五进,很小,地段也不好,非常偏僻,不似她曾见过的华贵公主府,但这是母亲曾为自己置办的家。
在母亲和亲西信后没多久,老宫人过身了,这处院落就被别人买去,转手几次,又挂出来售卖。
她拉过被子,“我好累,我要睡一会儿。”
她总会在晚上幻想,睡一觉所有事就会变好。
只是每次清晨,睁开眼,事情一桩一件,都不会好。
娜娜在床边坐下,揉揉她的脑袋,“是不是路上太累了,歇一歇吧。”她说,“我们几个收拾就行,我叫纪鸯来干活。”
“嗯。”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
再睁开眼,天却已明。
“哎!”四公主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伸手捏捏她的脸,“不过长得怪惹人怜的。”
母亲和衣躺在她身边,用手臂圈着她,让她枕着自己的肩膀。
而四公主趴在母亲怀里。
恍惚间,这像一场梦。
事实上她都不知道四公主用什么办法,让母亲同意她来亲昵。
“你们见过的。”母亲见她醒了,拍拍她的背。
看起来这是一个平淡的清晨。
但她嗅到了奇怪的甜味。
倏然她从床上爬起来,迈过母亲和四公主这两个窝在一起的姐妹,拉开碧纱橱。
如果人的尸骨在浸泡过防腐药草后又遭风化,骨头会变黑——主墓室东边一般不能用来安葬其他随葬的人,那里是风口,整个墓室的风都从那边过,吹向角角落落,所以陪葬的人都会葬在西边,那边背风,尸体保存最好。
可能是太妃娘娘以为东边是尊贵,也可能是愤恨二女儿的死逼迫她不得不处决股肱姻亲,无论是为了缅怀还是泄愤,她把二姨母葬在东边风眼。
这导致二姨母过世并没有几年,却已经变为一具白骨。
乌黑的尸骨头颅枕着玉枕,盖着百蝶穿花被,安详地躺在床上,五指的指节一一摆好,安置在被子之上。
四姨:哦,我跟你妈一起摆好的
纪鸯洒豆浆跟云小狗不小心打翻豆腐脑这事感觉真的按律当斩
云小狗:没事我把棺材又盖上了,我真聪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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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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