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帐内没有任何的灯火,只有毡檐下的小灯笼散发着柔和的烛光。
一片黑暗笼罩着桌几,唯有炉火燃的正盛,火苗上方铜旋温着酒,烹出果酒的香气。
炉火前坐着一位女子,穿着单薄的灰色裙袍,长发披散着,十分随意。
她且饮过一盏,帷帐帘子起了又落,带进来一股冷风。
来者穿着一袭紫裙,上等绸缎在暗夜中光泽柔和。
饮酒的女子抬起眼,又垂下。
“双双。”她又持起壶,倾了一杯酒,缓慢饮过。
“我……”双双掩过帘子,虽然她知道一般不会有人出现在此,但她仍然担心地左右瞻望,确实无人后才松了口气。
这是茉奇雅的帷帐,只是她家素来是把住的帐篷当成放锅碗瓢盆的储存室,而住的是应该用来仓储食物和杂物的小砖房。
她刚迈步,就在前厅踢翻了一袋子地瓜。
在杂乱无章和秩序混乱中,莹盈和她的小炉子格外刺眼,她们一看就不属于这个乱七八糟的小帐篷。
莹盈扶袖斟满了酒,举到唇边,顿了一顿,“你有话说。”
“我没话说我大半夜的过来呀。”双双摇头。
莹盈的性格同琪琪格一点都不像,琪琪格是一个性子有点别扭的小话痨,而莹盈性格内向,说话能把人噎断气,而且她还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总能洞察一切。
“萨日朗知道吗?”莹盈径直问道。
“我不知道。”双双摇头,坦白相告。
“不过还是好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莹盈修长手指捻盏,饮下一口酒,又夹起一块炸鹌鹑。
她看着双双。
双双的习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改过,遇到事以后总是垂头丧气的,像一只耷拉耳朵的小狗,她很擅长逃避,似乎跑开了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只是实际上很不幸,人可以走开,问题却还在原处。
沉默很久,双双第一反应居然还是她想夺门而出,“就那样吧。”她语焉不详地抛下这么一句话,说完就想走。
“当年清如找回来,你也是这个样子。”莹盈轻声说,“就这样吧,随后跑了出去,我跟萨日朗出去找你,找了好几天。”
这句话宛如定身符,双双又站定。
她仰起头,过了会儿说,“从公论,历朝历代朝纲混乱不已,此消彼长,屡屡更替,都是皇权过盛,一人专断,可是一个人再怎么精明,看待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看不清或不明白的地方,只是如若皇帝英明能干,凭借这些小聪明或许能安稳些年份,若皇帝年迈昏庸或就是个蠢货,往往导致积重难返。至少,做了错事要有能更正的机会。”她言语之间顿了许久,“从私心上说,我更喜欢老师所幻想出来的国度吧。”
谁会不喜欢一个自由自在而又足以安居乐业的世道。
她有时会扪心自问,自己这样做,是因为嗜好权力,想要更多的权,更高的地位吗?但仔细想想,她认为她不贪恋权势,也不喜欢金银,对她而言,做一份活计,钱够用就行,她丝毫不介意过平民的日子。
“所以,你怎么办?”她转过头,“贞纯肯定要拿你的事来做文章。你要不要出去避避风头?”
“不必。”莹盈很冷漠地说道,“我要等等看这件事的结果。”她收拾了酒菜,“那时我才知道,这里到底是不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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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烟醒来时发觉又已入夜。
近来折磨她的病痛似是好上许多,她只是愈发嗜睡,乐乐固执地说这是因为大夫开了好方子,而她却知道,多半是自己时日无多。
她睁开眼,屋里燃着昏暗灯火,乐乐趴在桌上,长发从背曳下,锦书安静地坐在乐乐腿边,靠着乐乐,姐妹两人都一言不发。
乐乐从小就这样,觉多,是睡不醒的小迷糊,走到哪里就能睡在哪里,每每睡醒起来都会着凉,不住的打喷嚏。
人睡觉的时候会很怕冷,而乐乐穿的衣衫又单薄,现在天凉了,她担心乐乐生病,挣扎着起身,想去拿挂在床边的外衫,给乐乐披上,只是对她来说,连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她支着腕,支起手臂,支起半个身子,却又倒下,匍匐在床边。
“阿娘。”锦书跑了过来,抱住她。
“没事的。”她眼前是一片黑,什么都瞧不见,耳朵里面像是有虫子在叫,吵得很,让她听不清声音,只是她知道是锦书在说话,女儿很着急,于是又勉强挤出一个笑。
等她又能勉强看见眼前事物时,她已经把乐乐吵醒了。
乐乐端着茶盏,喂她喝些水。
“你最近肯定累坏了。”她靠在乐乐的肩上。“困成这样。”
纪愉听见这话心里份外不是滋味。
阿娘身体成这个样子,却还担心她是不是劳累,是否没有休息好。
她咬着唇,摇了摇头。“阿娘,我没事,你要照料好自己。”
门外终于传来些声音,年久失修的门扉吱嘎一声,让她等了半下午的云菩姗姗来迟。
“好早啊。”她忍不住讥讽道。
云菩能做几载的君王她不知道,总归那是漠西自己的事情,但云菩的皇帝架子摆得很足,她堂而皇之的承认了,吝啬于找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极坦白地跟她说,“我睡过头了。”随后褪下她常穿的一件半旧的蓝色夹棉披风。
披风下,她还穿了件很厚的大袖,看起来很怕冷。
只要是云菩约她相见,这个姑娘总是化着淡淡的妆容,可若是她突然寻去,从未见云菩一次上过妆。
其实云菩肤色过于白皙,她并不能瞧出气色好坏,只是这妆一化,颇为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当然不认为这是云菩对她的尊敬,毕竟官家整日去见太常长公主,她可没见云菩哪日化过妆。
再考量到云菩确实带了许多医官这一事实,纪愉倾向于云菩亲自从漠西跑到新郑,可能原因是她身体出了问题,不希望被漠西的近臣知晓,而非云菩说的那般,这些医官是替太常长公主看病的。
她暗自揣测,看来云菩在漠西的位置多半尚未坐稳。
“没事,我也觉多。”纪愉似乎是生气了,只不过看像个谦谦君子。
“想来当日与我母亲彻夜长谈,扰你清梦,你那天找上门来才那么生气。”云菩坐下,招手。“进来。”
虽然她不是很喜欢这群“能开刀就能治,开不了刀就等死”的大夫,但郑珏不可控——最起码这群讨厌的大夫还算单纯。
所以她找了小鸾,这也是她来晚的原因。
她只记住了长大后的小鸾。
记忆里的小鸾是最值得依赖的后盾,西信随军的医生都拥有自己的军队品阶,有时也要负担一部分指挥作战的任务,参与军帐议事,而小鸾总有一些独到的见解,并且每一次都能处理好伤员。
但年轻时的卿小鸾就是一个纯粹的王八蛋没有蛋。
别看她叫小鸾一起来中州吃喝玩乐时小鸾一点意见都没有,叫小鸾帮忙,立时小鸾跟她吵了一架,理由是她绝对不看肚子里的病,因为她寒窗苦读十二年不是为了直面人类的所有污秽,她的底线是绝不处理所有新鲜热乎的东西。
卿小鸾进门又“赏”了她两枚白眼,“我绝对不给人在肚子上开刀。”
“你都没看过病人,你怎么知道你要在肚子上开刀?”云菩在桌子上选了一个看起来还安全的茶盏,似乎纪愉没用过,估计是干净的,给自己倒了点水。
“不用看我就知道。”卿小鸾语气极其恶劣,人也极度自恋。“听你的描述我就什么都知道,请叫我再世华佗,谢谢。”
她现在很想知道要是卿小鸾不管给谁看病都是这种奇差无比的态度,小鸾到底是怎么活到后来的。
不过小鸾虽然嘴巴欠还摆臭脸,确实上前帮忙诊治暖烟,只是她是军医,不会问脉,只会在别人的肚子上一通乱按。
这导致纪愉的视线如刀,企图将她千刀万剐。
“她确实是个医生。”云菩不得不解释道。“我不想你娘死。”
她确实很希望暖烟活下来。
暖烟的过世让锦书变成一个很古怪的姑娘——她承认她性情上便有些奇怪了,可锦书比她更古怪。
她和锦书相识,母女一场也算缘分,还是希望锦书能过的好一些。
始终,她无法释怀锦书是纪正仪的胞妹,因此,她并不清楚,她是否对锦书有所苛待。
纪正仪尚不置可否,小鸾洗过手,也不擦,对空甩着水,“你翻译一下?”
“说。”她真的没力气跟小鸾吵了。
“开刀是会死人的,不开刀肯定会死,怎么都可能死,开不开?”卿小鸾叉着腰。“开就开,我们一起赌一把,不开我就回去了。”
城墙都没茉奇雅脸皮厚。
她是真的想不通,茉奇雅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能没脸没皮到这种地步。
茉奇雅刚跟那个姑娘用中州话唠了好几句,却在迟疑片刻后,说,“呃,我不会说中州话,要不还是你来吧。”
“你骗鬼。”卿小鸾歪着脑袋,“瘪瘪你个二皮脸。”
“反正我不要。”茉奇雅唯二的特长就是厚脸皮和不要脸。
“你娘,病得很重,不开刀一定会死。”她只好自认倒霉,用一口极其不流利的中州官话加上一些比划,跟那个病人的女儿解释,“但是她状况很差,开刀不一定能活下来,总之,都有可能死,你们要不要治?”
“她这般说辞,”纪愉看看那个医官,思量片刻,逼问云菩,“是有几分把握?”
云菩丝毫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不仅自觉地坐下来饮茶,甚至她自顾自地跟锦书搭讪上了,俩人在早秋用一块布卷粽子挂饰。
沉默许久后,云菩开口,“她若是有十足把握,她会说这样一句,”细心观察的话,她确实状况不太好,说话时会细细的喘,“该开的刀还是要开,该治的病得治。”她忽转过脸,举着茶盏,遥遥问,“那纪正仪,你该怎么办是好?”
“你当然知道。”纪愉走到云菩对面坐下,她移过自己喝过的茶盏,“事后的推敲并不难。”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云菩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要是想赌一把,尽女儿的义务,我的医生与你母女共同赌这一把,是成是败,你我各摊一半,你要是不想赌,”她忽而笑道,“我要把你妹妹带走。”
“哦?”纪愉挑眉理袖,顷刻间笑颜如花,“想来西信也不是铁板一块,瞧着,复杂的很呢。”
“孤女,中州人氏,总归是一个比其他将领所出之女更好的选择,”云菩倒也没有隐瞒她的意图,“楚州纪氏最擅长的不就是两边下注吗?一番好算计,这是利息。”
“你很残忍。”纪正仪当真是极聪慧的人,当然猜到她当着暖烟的面将话说尽的意图。
只是她早晚会跟纪正仪正面相对,倒也没什么朋友可做。
“若我置身你的处境,大抵我也会这么做。”云菩用视线余光看了眼暖烟。“你心里一定不好受,不要说自己残忍。”
她其实和暖烟没有过多少的相处,不知道暖烟到底是什么性情,只是暖烟当年走的决然,只为了解此事,洗脱纪正仪通敌嫌疑,并以防自己被纪宴用于牵制纪正仪。
大概可以推论,暖烟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就是自己的一双女儿,她对自己的生命彻底不抱有任何希望,只盼望女儿们如她生命的延续一般,能过着另一种人生。
事实确实如此。
只见暖烟挣扎起身,坐靠过床架,冷静决然地说,“不,是我会这么做。”
暖烟圈着锦书,问,“你要带锦书走,为什么?”
那个叫云菩的女孩把玩着茶盏,答非所问,“倘若她足够出类拔萃,能服众,日后成为储君,无论你怎样的出身,你都会被追赠为中宫皇后,附皇帝庙号,母仪天下,年年祭祀享万民朝拜。”
乐乐攥紧了手,她总喜欢这样,有时太用力了,指甲会划破掌心,割的自己鲜血淋漓,“你胆子当真不小。”
“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云菩笑着起身,“你也活不了,狡兔死,走狗烹,我们的命都到了头,又怎么说得上胆子大?”
纪正仪嫣然笑道,“你要少讲长句,”她轻而柔地说道,“因为听起来,措辞过于久居上位,当心官家觉察到什么。”
不过,从纪正仪的攥紧裙摆的举动来看,她成功将纪正仪激怒。
这让她很满意。
“纪愉,你最恨的是什么?最难以释怀的是什么?”她心情又变好了,“究竟什么是不可饶恕,有什么是不可原谅?”
沉不住气的年轻纪正仪让她走出门时甚至会觉得路边摆摊的小贩都很可爱。
卿小鸾迟疑过几瞬,还是在回去的路上问了茉奇雅,“你们不是朋友吗?”
“当然不是。”茉奇雅是一个我行我素的姑娘,她接人待物时总是神情浅淡,无处不温润,一副惹人怜的漂亮模样瞧着要多无辜有多无辜,实际上却一肚子算盘。
“那你要我来给她娘诊治。”卿小鸾嘟囔着。
“因为我和她之间,从一开始便是比谁的手更脏的。”云菩笑了笑,路过摆摊小贩时还买了一篮子樱桃,这个时节的樱桃其实很难吃,不过这个篮子很好看,她想要这个筐。
她自问自己真的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很快,她娘会过世,无论这刀你开或不开,所有人都会说,是你害死的。”
不过她还是欣赏了会儿小鸾错愕又茫然的神情。
“而她会忍辱负重的出来说,不追究了。”云菩扫了小鸾一眼。“以坐实此事。”
过渡一下过渡一下
云小狗总的来说是很邪恶的,她对自己的定义就是我垃圾烂人我摆烂,只不过她的小伙伴们和她妈还是会拼命把她往正道上拖
云小狗:我其实已经是一个黑化完成的奇怪云小狗了
竹子姐&娜娜&豆浆&四姨&etc:不你是小乖猫猫,你要当正道的光
云小狗:我要带着闺女离家出走……
她对锦书还好吧,主要她比较有耐心,就像她会和琪琪格唠嗑,肯定也会陪锦书玩,只不过大部分女本子都有点恋母恋姐,老纪家代代相传全是蚊香,尤其她外表上是一个漂亮可爱的纤细姑娘还就比锦书大十三岁and锦书也知道她不是亲妈,导致锦书去表白把云小狗吓得连夜跑路
云小狗:给老纪再记一笔,都是鲫鱼的错,鲫鱼的女本子行为传染了锦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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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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