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清歌仍然能记得儿时过往。
每逢早秋凉爽的下午,长姐就会悄悄带她们溜出来,来到这个院子里,逃避繁冗的宫规和窒息的宫廷生活,大家像寻常人家的姊妹一般,一起荡秋千,做纸人,有一年桂花开得早,她们一起做了桂花糖饼,二姐负责煎糖饼,一不留神把饼煎糊了,就连她自己都咬不动。
此刻仍然是早秋,同样的院子,甚至连天气都很像,是带有些许潮湿的微冷,二姐的骸骨仍在,老三不得不留在漠西,充当牵制长姐的人质,到头来,她们四人,只凑齐了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
她和长姐一起坐在秋千上,她破天荒被长姐准许枕着长姐的膝。
只是这是一种折磨与痛苦。
她清晰无比的知道,长姐彻彻底底的疯了,神智全无。
可是长姐好端端的在这里,看起来是那么的正常。
“你素来不喜欢小芍。”长姐抚摸着她的长发。
“我嫉妒她。”这点她供认不讳。
有时她也不清楚为何对她来说,长姐是这些姐姐里最特殊的一个,或许是老三跟她年纪相近,小芍是她最讨厌的那种人,长姐年长又温柔,填补了她生命中母后带来的缺失,但在长姐心里,她只是最普通不过的妹妹,甚至不一定比老三更重要——素来,长姐很疼爱老三。
长姐待小芍是最最不同的,称得上是百般宠爱,万般呵护,这种溺爱反而害了小芍,过多的爱意和袒护让小芍像一张白纸,碰到水,遇到火,都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微微叹过一口气,又合上眼睛。
她知道长姐接下来要说什么。
只是今天长姐稍稍不一样了。
“我不怪你。”长姐搂着她,像爱怜一只猫一样垂视着她,“你也只是一个小孩子,你能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
“我……”清歌睁开眼。
只是没多久,欣喜化为苦笑。
“我一定不会放过陆氏满门。”长姐说话总是温柔的,手段确是雷霆万钧——关于当年之事,她耳闻过不少。“我绝不允许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害死了小芍,还能活在这个世上。”
“这就是为何我嫉妒小芍。”她轻声说。
她甚至已经不想去辩解她已经替小芍报了仇,杀了那些人又如何,她拿不出尸体,找也只能找到面目全非的白骨,长姐绝对不会相信,反而会更生气,认为她拿了别人的尸体来骗人。
可能除非让长姐手刃陆氏,长姐绝不会相信陆氏死了。
长姐此刻沉浸在她虚构出来的世界里,压根儿没理她在说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这般替我报仇吗?”她忽然问。
问出口瞬间她又后悔了,摇了摇头。
她抬起手,碰碰长姐的脸庞,“小芍死的时候,我每晚每晚的做噩梦,可我梦见的不是她的离世,是你死了,醒了的时候,我一边痛恨着我,一边又侥幸于死的不是你,你还活着。”
长姐看着她,忽然把她当成了另一个人,她的视线全变了,变得痛苦又挣扎,“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走哪条路,我不认识路。”
“姐……”清歌撑着手腕,她坐起身。
这时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云菩的声音真的很好认,这是一个极其会撒娇的女孩,说话声音都软绵绵的。
“那没关系。”云菩端着一盘樱桃,“我们去城里住一晚好啦,就当出来玩。”她把盘子举高,也挤到秋千上,粘在长姐身边,当然,她也是一个奇怪的小姑娘,“吃不吃樱桃?好酸的,一点都不好吃。”
“清歌喜欢吃樱桃。”长姐这会儿又知道她也在了。
“谢谢阿姐。”她想模仿云菩那种像小猫轻声叫唤的声调,却失败了,自嘲地笑了笑,解释道,“我以为阿姐喜欢女孩这么说话。”
“我说话声音从生下来就这样。”云菩抱着长姐的手臂,“我真的不是故意这么说话的。”
“我知道。”四公主点点头,很落寞的捧着那盘很难吃的樱桃。
云菩怀疑因为竹庭开口要款待四公主吃樱桃,她便真的打算把那盘酸涩到发苦的樱桃吃光。
“真的不好吃。”她伸出手,企图阻止四公主,“没关系的,我还可以拿它们去喂小鸟。”
她把这盘樱桃拿出来只是想跟竹庭同甘共苦,并无坑害四公主的意图。
四公主冲她笑笑,摇了摇头,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往事,眼里噙着泪,将那一盘樱桃抱在怀里,一枚一枚的慢慢嚼着。
可是母亲根本没看她。
母亲思绪时不时飘远,似乎又回到她们偷跑出上城的那一晚,“我真的很没用。”她说,“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我等到天亮,去我该去的地方。”
那时她年纪太小,理解不了什么叫该去的地方。
只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她当时已经花了所有的钱,带母亲去住了城里最好的一家客栈,没有额外的钱,自然唯一想去的地方是昂贵的客栈里舒服的床。
“我没有钱。”她说,“我们等天亮回家吧。”
四公主偏过头,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是一个烂人,四公主也没好到哪里去,大家都是做皇帝的,往往做人上都是一样差和两面三刀。
可是为人君者,多少都善于玩弄人心。
许多事,她无师自通就知道该怎么去做,一些话应该怎么说,四公主也一样。
即便她知道很多话并非发自真心,只是一些套话。
但四公主对她说,“难为你了,从小就这么辛苦。”
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辩解道,“我觉得我不算孽种。”
小时候她对这一称呼极其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年长时她能理解这一称谓,却仍然无从接受。
“我也不想来到这世上。”她说,“在草原上,有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像我这种被强迫生下的孩子,只要手刃生父,母亲就会同我们和解。我小时候总以为这话是真的,很希望她可以原谅我的出身,我也尝试过,只是他被看的太严了。”
一头种猪一样的男人,被里三层,外三层,圈禁在宫中。
温尔都一直都想扳倒金墨,每一次尝试,是新的一圈重兵,她都不懂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生趣。
云菩扪心自问,如果她是温尔都,就讨喜些,自行了断。
“后来,我想,要么我带我娘回她家,回到她的家里,母亲可能会开心些,于是,我们在深夜时出了城,她告诉我,她不认识回去的路,我们也没带行囊和盘缠。”
她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放弃讨好母亲了,这一放弃其实开始的比晋阳之事更早。
可能是无论她怎么拙劣讨好,母亲都是那么的哀伤痛苦,或者原因更简单,在她长大后,她瞧不起像母亲那般怯懦的人,她已经不想要母亲的谅解与认可。
她希望母亲是像金墨那样的女子,实际上母亲甚至不如这个时空的竹庭。
这里的竹庭至少会试着把自己逼疯,想一些拙劣计策去给妹妹报仇,而母亲只是单纯的、朴素的每天发着疯,没有任何目的。
“再后来,”云菩轻轻的叹了口气,这个细瘦的女孩耷拉着脑袋,瞧着十分可怜,“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跟她相处,她看见我很痛苦,我这般与她相处,我也很痛苦,”她中州官话看似流利,实际上很多词汇她都不理解其含义,只是从字面上去理解了,“我想和她一别两宽,但她又总是会不停地找我。”
清歌试探着伸出手,她觉得漠西的女孩子之间相处还是挺随意的,这群女孩子经常搂抱在一起,打闹成一团,于是她就揉了揉云菩的发心。“小可怜。”
云菩抬起头,只不过没看她,而是茫然的看着竹庭,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没有办法替她原谅你,她可能一辈子无法谅解,无法接纳你。”她说。
云菩有点后悔把话说给四公主听了。
她期盼四公主将笼络人心的话术说到结尾,即便她知道那是假话,可假话就是比真话更动听。
但四公主做不到,她每次都是虎头蛇尾,无法真诚,也做不到彻底的虚伪。
只是四公主稍微圆了下场,“但是我想,如果换一种情形,她是会疼爱你的。”
“其他情形会不一样吗?”她讥讽道,“芍阁公主在生命的最后,是疼爱纪鸯的吗?恐怕她在世时,都厌恶着纪鸯,而纪鸯唯一的错处是她是个女孩。”
四公主当年吸引她视线的原因是这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子,即便她外表端庄,雍容华贵,实际上她随口说出的话语是:“那她也因此付出了代价。”
可能是自知失言,四公主又和缓了语气,“她后来跪在紫宸宫前,苦苦哀求那个谁,这才救了纪鸯。”随后又强调,“一码归一码,虽然我讨厌她,看不起她,可是我替她报仇了。”
“很多时候,我嫉妒的要发疯,羡慕着她,有时候,我觉得她不配。她不配有阿姨那样的母亲,姐姐这样的姐姐。”清歌望着竹庭。“豆浆那样的女儿。”
竹庭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一味的搂着云菩,将脸躲在女儿的身后——或者,她把女儿误认成了母亲。
云菩五官分开来细端详,没有一处和姨母相似,凑在一起,活脱脱就是温柔模样年轻时的姨母。
“你怎么也叫她豆浆?”云菩扫了娜娜一眼。
娜娜一直在卧房门前徘徊,走进又走出,视线相汇之时,却又偏过头。
“你们两个每天对着喊,豆浆,豆腐脑。”四公主含笑道,“我还以为是你们给对方取得名字呢。”
“我不要叫豆腐脑。”云菩从竹庭手臂下钻了出来,但她没有去找娜娜,先是跟小啾闲聊了两句,又不得不跟绵绵搭讪,虽然这是一块粘手上就洗不掉的年糕,她实在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不要总戴着眼罩。”
她把绵绵的眼罩掀了下来。
绵绵噌地退开,紧紧的捂住那只眼睛。
“伤口整日里闷在里面,不透气,永远都不会好。”她说。
“可是很丑。”绵绵可怜巴巴地说。
杨姐很嫌她少了只眼睛,老郑看见她就会避开视线。
她讨厌这个父亲,但老郑唯一一次待她好便是没有说她受伤是自找的。
云菩是一个好温柔、好温柔的女孩子,不过平日里只会耐着性子哄琪琪格,可能是介怀她是内卫的缘故,不愿意和她走的太近。
“没关系的。”云菩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带着些凉意,冰冰的,将她的手移开,又拂过她的眼睛的伤处,“你看,都闷得长肉芽了。”
忽然她的坚强和不在意像早晨的雾气一样消失了。
她一下子就哭了,也不知道泪水究竟从那只眼睛里流出来的,“真的很痛,很痒。”
可能是第一次有人只关心她丢了一只眼睛,留下了大大的伤口,而不是觉得她少一只眼睛好丑。
“肯定是很不舒服的。”云菩揉揉她的脑袋,“过段时间会好起来的。”
“嗯。”她带着哭腔,把脸埋在云菩怀里。
只是没容她调整情绪,云菩被娜娜叫走了。
不过娜娜给了她一块纸,丝毫没有嫌弃她少了一只眼睛,只是嫌弃了她的鼻涕,“不要哭鼻子,哭鼻子很丑的。”
“大鼻涕虫和小鼻涕虫。”娜娜说。
“我这个月的感冒已经完成了。”茉奇雅跟了过来。“不会传染你的。”
娜娜很机警地观望着四周。
翠星河跟纪鸯在打架,吵输了,翠星河在威胁纪鸯,“你要小心你的厕所”,而纪鸯目瞪口呆,“你怎么能把这种话挂在嘴边”。
琪琪格终于抓到了毛毛虫。
至于四公主,她还在跟太后娘娘粘腻,大概卫家的女孩世世代代,都是粘人精。
“你昨晚在画鹭城的布防图。”娜娜忽然说。
“对。”茉奇雅供认不讳。
“绾绾当年请我们去她家做客,带我们一起玩,是把我们当要好朋友的。”娜娜质问,“你是那时候记住的鹭城各处布防细节?”
“我怎么可能记住那种东西。”云菩裹紧了大袖,她觉得今天真的好冷,中州的气候从不友好,忽如其来的冷,突如其来的热,冷热交替之际还会下大雨,“这是假的。”
娜娜呆滞过须臾,“为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呀,”她不想跟娜娜吵架,或者她还是不愿意在娜娜面前承认自己是个烂人,“裴笙问我要,我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不过我不准备给她真的。”
以她对裴笙这些日子以来的了解,裴笙就喜欢玩点阴的,问她要东周国与陈国北疆接壤要地鹭城的布防图,八成是准备设局借刀杀人。
庆郡王宿昭齐长住于鹭城,承平妃在世时尚听令不听宣,何况东哥,恐怕她手下的兵马,是东哥母子心中的一根刺。
娜娜有一点说错了,她跟宿绾关系并不好。
宿绾希望信国是像春秋战国之时的周朝一样,分封诸侯国各自过着各自日子——她也在鹭城过她的拥兵自重的小日子。
与其待她来日再一次亲自削藩,要求宿绾交出兵权,不如让东哥来当这个混蛋。
“所以是假的啦?”娜娜的眼睛一下子又亮了起来。
茉奇雅迟疑了很久——她将这种迟疑看在眼中,但她没有勇气去问,至少茉奇雅说,“假的肯定没事的,安心了啦。”
总之最后宿姐二话不说倒戈了年年她妈(年年她妈这个boss真的是云小狗自己作出来的)
云小狗和庆郡王一家的恩怨是宿阿姨觉得自己是为国守卫南疆,云小狗觉得她们是站了东哥的藩王,宿姐在云小狗害死她妈后绝对不会给云小狗一丁点好脸子那当然就占地为王(宿姐想报仇但打不过)
主要还是西信上层比较混乱,皇室内部知道各地分封,用不一样的制度,对外的国号都是信(信朝西信-东之东国,信朝东周国,etc),再下来的藩王就想你们斗你们的,我们岁月静好
云小狗她POV里给自己粉饰了一下,说她称帝后面对好大阻力的原因是她是个妹子,她妈姓卫,她好倒霉,实际上是她的行为是:我,云小狗,狄克推多,要么忍,要么死(一般皇帝还是不太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大臣杖毙的,她是N N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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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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