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我不走。至少……等雨停。”
这句承诺像是一道小小的堤坝,暂时拦住了她即将决堤的情绪。
她紧握着我的手微微松了些力道,但依旧没有放开,只是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鼻音浓重。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似乎更密集了些,敲打在凉亭的顶棚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我们似乎与外界隔绝开来,形成一个湿漉漉的孤岛。
我们俩的衣服都半湿着,一阵风吹过,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
“冷了吧?”我立刻察觉到了,想抽回手脱掉自己也已经湿透的外套给她,却发现手还被她握着。
她似乎也意识到这样一直抓着我不放有些奇怪,脸颊似乎更红了些,触电般松开了手,飞快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还……还好。”
手背上残留着她留下的微微的湿意。我迅速脱下那件薄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肩上:“总比没有好。”
这次她没有拒绝,只是默默地把外套往身上裹了裹,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
我们都沉默下来,只有雨声充斥在耳边。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劫后余生般的安宁。
我挨着她身边坐下,刻意保持了一点距离,但亭子空间有限,我们的胳膊还是偶尔会轻轻碰到。
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似乎都会在她那里漾开细微的涟漪。
她会微微僵一下,或者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一点点,但那点空间很快又被无形的氛围填满。
“你……”我们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你先说。”我示意她。
她抿了抿嘴唇,眼睛看着亭子外连绵的雨幕,轻声问:“你……每次出现,都这么……突然吗?”
这个问题终于来了。我深吸一口气,知道无法回避。“嗯,”我选择了一个模糊的回答,“好像……总是在你可能需要的时候。”
“需要的时候……”她重复了一遍,“所以,你都知道了?” 她指的是网上的那些事情。
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们都心知肚明。
“知道一些。”我坦诚地说,没有假装一无所知,那太假了。“看到了一些不好的话。”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苦涩的笑:“何止是不好……” 她又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他们说我……演技做作,说我靠关系,说我长得丑……还有更多……更难听的。”
她的肩膀又开始微微发抖,但不是因为冷。
我的心跟着揪紧。
那些恶毒的言论,哪怕只是听她转述,都让人觉得窒息。
“别听,别看。”我的声音低沉却坚定,“那些话是垃圾,专门用来伤害人的。你很好,你的演技有目共睹,你长得干干净净,很好看。是……我见过最厉害最好看的人。”
她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极快的流过,脸上又染上了一点点不同寻常的红晕,但那红晕很快的又扩散到了眼睛:
“可是……那么多人都在说……一个人说是假的,十个人说……一百个人、一千个人都说……我就会怀疑,是不是我自己真的有问题?”
“谎言重复一千遍也不会变成真理。”我定定地看着她,试图将我的信念传递过去:“重要的是你相信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喜欢支持你的人,远比那些躲在屏幕后面的喷子多得多。只是……只是善良的人往往沉默,而恶意总是叫嚣得最大声。”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半晌,她才小声说:“……你说话的语气,好像我的经纪人,又好像……我妈妈。”
但她顿了一下,摇了摇头,“……但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下意识地问,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移开目光,手指绞着外套的衣角,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柔和的线条:“他们……是责任,是工作。而你……”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你好像,只是为我而来。”
这句话轻轻搔过心尖,雨声似乎也退远了。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
为她而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如此。但这份“为而来”背后,是连我自己都无法完全厘清的复杂情感。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我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她倏地转过头来看我,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
我没读太懂
不是没耐心
是我不敢和她对视
本来就没想得到什么,只想她好好的
可是如果我看过那样的眼睛,最后依然没得到什么,那往后的日子,我该怎样度过?
是我太贪心了。
一阵更强的冷风吹过,她猛地打了个喷嚏,鼻涕差点流出来,慌忙用手背去擦,样子有些狼狈,却莫名地让人心疼。
“看看,真的着凉了。”我摸了摸她披着的外套,也是湿冷的。“不行,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了。你得赶紧回家,洗个热水澡,喝点姜茶。”
一听到“回家”两个字,她脸上刚有的一点血色瞬间褪去,眼神里闪过抗拒。
“我……我不想回去。”她小声说,带着哭腔,“手机关机了,我不敢开……我怕……”
她怕看到那些未读消息,怕接到关心的电话却不知如何解释,怕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和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恶评。
张子枫,我好像知道你面对的都是什么了
也许…不够有力的帮助
对你而言,如同绝路。
哪怕是来自最亲最近的人
我猜想,起初一定是心疼,但随着她日复一日的崩溃,再多的心疼也会化为不耐。
我叹了口气,环顾了一下这个简陋的凉亭,根本无法御寒。
“那……总不能在这里坐一夜。” 我犹豫了一下,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虽然风险很大,但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我的停留时间不多了,我必须确保她安全温暖地度过这个夜晚。
“你……”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相信我吗?”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里是全然的依赖:“信。”
这个“信”字,重于千斤。
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我知道附近有家……还算安全的酒店。我们去开个房间,你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明天……明天再说,好吗?”
我说出“开房间”的时候,脸上有些发烫,赶紧补充道,“我就陪你到你觉得好些为止,保证不打扰你休息。”
这个提议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来说,实在有些逾矩。
我说完就有些后悔,生怕她认为我别有用心。
然而,她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但并没有厌恶或警惕。
她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权衡,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微弱但清晰:“……好。”
她的信任让我既感动又压力巨大。
我站起身,向她伸出手:“那……我们走吧?雨好像小一点了。”
她看着我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握,而是扶着我小臂,借力站了起来。
她的手指依旧冰凉,但触碰我手臂的瞬间,我们都感觉到对方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我撑起那把勉强还能用的雨伞,大部分倾向她那边。我们并肩走入渐小的雨幕中,朝着我记忆中来时路过的一家看起来还算正规的连锁酒店走去。
路不长,但我们走得很慢。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在我身边,我也没有再开口,只是默默地为她撑着伞,感受着手臂上传来她依靠的力量。
那家连锁酒店就在不远处,灯牌在雨夜中发出略显清冷的光。
走进旋转门,温暖的空气与外面的湿冷形成鲜明对比。
前台的工作人员似乎对我们并未表现出过多好奇,这让我稍稍松了口气。
办理入住的过程很顺利,拿到房卡时,我感觉到身边的她似乎轻轻松了口气,但身体依旧紧绷。
电梯上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镜面墙壁映出我们略显狼狈的样子。
她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脸色苍白,眼睛红肿,裹着我那件同样半湿的外套。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头发凌乱,衣服深一块浅一块。
我们的目光在镜子里短暂相遇,她又飞快地垂下了眼睫,手指紧张地蜷缩着。
“嘀”的一声,房门打开。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暖黄色的灯光营造出一种与外界风雨隔绝的虚假安宁。
我率先走进去,将雨伞放在门边。
“快进来,把湿外套脱了。”我侧身让她进来,然后反手关上了门。
她站在房间中央,有些无措地环顾四周,然后才开始慢吞吞地脱掉那件已经没什么用的外套,露出里面同样潮湿的卫衣。
“先去洗个热水澡,暖和一下。”我指着浴室的方向,语气尽量放得平缓,“不然真要感冒了。”
她看了看浴室,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一丝犹豫。
“去吧,我就在外面。”我明白她的顾虑,补充道,“洗暖和点,我去看看有没有热水壶。”
她这才轻轻“嗯”了一声,低着头走进了浴室。很快,里面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水声响起的瞬间,我强装的镇定才松懈下来,靠在墙壁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不真实的梦。我竟然真的把她带到了酒店房间。
理智回笼,后知后觉的紧张感席卷而来。
我这样做,真的对吗?
甩甩头,赶走那些纷乱的思绪。当务之急是照顾好她。
我环顾房间,找到了烧水壶和简单的茶包,烧上热水,又检查了一下空调,以防是冷风。
做完这些,我有些无所适从地坐在床沿,听着浴室里持续的水声,心跳莫名有些失序。
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浴室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氤氲的热气飘散出来。
她探出半个脑袋,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脸颊被热气蒸得泛着红晕,眼神有些闪烁:“那个……姐姐,有没有……浴袍?我的衣服都湿了……”
我这才想起,她根本没有换洗衣物。“有浴袍,在浴室门后的柜子里应该就有。”我起身走过去,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浴袍,隔着门缝递给她。
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微湿温热的手指,我们两人都迅速缩回了手。
“谢谢……”门后又传来细若蚊蚋的道谢,门被轻轻关上了。
我重新坐回床边,过了一会儿,她穿着白色的浴袍出来了,宽大的袍子更显得她身形纤细。
她用毛巾擦着还在滴水的短发,发梢的水珠滚落进脖颈,消失在锁骨处。
洗去泪痕和雨水,她的脸干净清透,虽然眼睛还肿着,但那股易碎感减弱了些。
“感觉好点了吗?”我起身,把刚刚泡好的姜茶递给她,“趁热喝点。”
她接过马克杯,双手捧着,温热似乎让她放松了一些。她小口地喝着姜茶,然后走到窗边的单人沙发坐下,蜷起腿,把自己缩进沙发里,看着窗外的雨夜城市。
我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房间里的暖气很足,驱散了寒意,但也让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氛开始发酵。
“今天……谢谢你。”她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
“没什么。”我摇摇头,“你没事就好。”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愣住了。名字?
我该怎么介绍自己?
“……你可以叫我,时渺。”最终,我还是说出了真名,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
时间的时,渺小的渺。
在这个时空里,或许就是这样一个渺小而又因时间而特殊的存在。
“时渺……”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思考这个名字的寓意,然后抬起眼看我,眼睛里带着好奇,“时间的时?”
“嗯。”我点点头。
“很特别的名字。”她低下头,看着杯子里晃动的姜茶,“像你一样……特别。”
我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特别。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难以言喻的分量。
“我……其实很普通。”我有些仓促地回应。
“不普通。”她反驳得很快,语气却并不激烈:“你出现的时间,你说的话,你做的事……都跟我认识的所有人不一样。”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就连名字也是。”
我无言以对。只能看着她被水汽熏得微红的脸颊和湿漉漉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灯光,也映着一个无措的我。
“时渺姐姐,”她忽然换了个称呼,带着点试探:“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比问名字更难回答。
我看着她,心里百转千回。
因为我看过你从小到大的样子?因为我知道你未来会经历什么?因为……一种连我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感情?
这些都不能说。
最终,我只能给出一个模糊但真诚的答案:“因为觉得,你值得被好好对待。”
她握着杯子的手指收紧了些,指尖微微发白。她没有看我,
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但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可是……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没那么好。”她声音很低,“会让很多人失望……”
“不要这么想。”我起身,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这个距离有些近,我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沐浴后的清新气息,“你就是你,不需要为别人的期待活着。喜欢你的人,自然会看到你的好。比如……我。”
最后两个字说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太直白了。
但看着她充满讶异的眼睛,我并没有后悔。
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她慌乱地移开视线,捧着杯子的手似乎有些不稳。“……嗯。”
她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几乎听不见。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只剩下霓虹灯无声闪烁。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生理性泪水。
“困了吗?”我适时地问,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去睡吧,你肯定累坏了。”
她看了看那张大床,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一丝犹豫。
“我睡沙发就好。”我立刻指了指窗边那个单人沙发,“你好好休息。”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那……谢谢姐姐。”
她放下已经凉了的姜茶,有些拘谨地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背对着我,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我关掉了大灯,只留下床头一盏昏黄温暖的壁灯。然后走到沙发边坐下。
沙发对于成年人来说确实有些窄小,我只能蜷缩着。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但我知道,我们都没有睡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听到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她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
“时渺姐姐……”
“嗯?”我轻声回应。
“……下次……你还会突然出现吗?”
她的声音是不确定的期盼,还有不易察觉的脆弱。
这个问题轻轻扎在我心上,带来细密而持久的酸涩。
下次?我还有三次机会。下一次,可能就是要去面对那场更大的风暴。我无法给她确切的承诺。
“……睡吧。”我避而不答,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哄孩子,“很晚了。”
她没有再追问。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她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看来是真的累极了,睡着了。
随之而来的,是又一次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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