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亮还在牙牙学语的年纪，指尖最先熟练触碰的或许不是玩具，而是温润微凉的棋子。

那时他远远不懂，那纵横十九道、交织成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的棋盘，将在他的人生中占据何等庞大且无法撼动的份量。

父亲的期待，如同无声的潮水，在他能理解“期待”这个词之前，就已悄然漫过他的脚踝。

母亲温柔的目光里，也含着一种无声的赞同与支持。

支持他走向那条他父亲正在行走的、熠熠生辉的道路。

这份来自至亲的沉重期许，在他生命最初的日子里，便已悄然生根。

随着年龄推移，天赋如同注定破土的幼芽，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

他学棋的速度远超常人，理解力、计算力、对棋形的直觉，都仿佛与生俱来。

然而，这一切光芒都笼罩在一个更为巨大，几乎无法逾越的阴影之下——他的父亲，塔矢行洋，屹立于棋坛顶点的名人。

“不愧是塔矢名人的儿子。”

“果然虎父无犬子啊。”

“将来一定能继承行洋先生的衣钵吧。”

这些赞誉如同华丽的丝线，一层层缠绕着他，编织成一件耀眼却也束缚的衣袍。

他是塔矢行洋的儿子，所以他当然应该子承父业，他当然应该走向那条被无数人注视，被预设好通往顶尖的道路。

似乎他所有的努力与天赋，最终都只是为了印证这个理所当然的结论。

塔矢亮从未对围棋本身产生过迷茫。黑与白的世界对他而言是自然、是呼吸、是生命的一部分。

那方寸之间的无穷变化令他痴迷，每一次落子带来的挑战都让他兴奋。

他的迷茫，来自于围棋之外，却又紧密相关。

那是一种对“无穷人生”的迷茫。

在同龄的孩子还在为糖果和玩具哭闹欢笑，在阳光下肆意奔跑追逐时，他早已学会了端坐在棋盘前，背脊挺直，姿态一丝不苟。

他的玩伴是父亲的弟子们，那些年纪远大于他的青年或中年人。他们与他下棋，与他交谈，语气中带着对老师儿子的尊重，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较量。

于是，在不知不觉中，他跳过了懵懂嬉闹的童年，早早地就不再是个“孩子”了。他的世界被围棋、棋谱、胜负以及周围人审视的目光所填满。

这件事，本该是孤寂的。

一个过早踏入成人世界的孩子，独自走在一条被巨大身影笼罩的路上。

前方是父亲高山仰止的背影，身旁是同行者敬畏或竞争的目光，身后则是普通人喧闹却与他无关的童年。

但因为习惯，塔矢亮并不觉得自己“孤寂”。

他习惯了安静，习惯了思考，习惯了与年长者相处，习惯了将情绪隐藏在平静的面容之下。孤独感并未尖锐地刺痛他，因为它早已化作了他生活的底色，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却又难以察觉。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加难以言说的“迷茫”。

这是一种前路仿佛永远黑暗的迷茫。他走在这条路上，分明所有人都对他投以期待的目光，告诉他前方光芒万丈，告诉他终点辉煌无比。

可他放眼望去，自己的前路却似乎只有父亲留下的巨大脚印，延伸向远方，而脚印之外，皆是一片混沌未明的黑暗。

他有天赋，有努力，有所有人的期待，可他却没有那种能劈开黑暗、独自踏出一条全新道路的“魄力”。

或者说，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被允许”拥有那样的魄力。

他的未来，似乎早已被写好：追逐父亲，超越父亲，成为下一个“塔矢行洋”。

但这真的是他全部的人生吗？

除了这条被预设好的、无比正确的路，还有没有其他可能？围棋之外，他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这些问题，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沉重。无人能给他答案。父亲沉默而威严，不会与他探讨这种细腻的困惑。

母亲温柔却也无法真正理解棋盘前那个早熟儿子内心的迷雾。

父亲的弟子们更是将他视为“小老师”或“未来的对手”，而非一个需要引导的孩子。

于是，他只能将这份迷茫默默咽下，继续端坐在棋盘前，一遍遍地打谱，一次次地落子。

用指尖棋子的微凉触感，来安抚内心深处那片无人知晓的、对无尽未来的惶惑与探寻。

直到很久以后，一个金发少年莽撞地闯入他的世界，用一手颠覆他认知的棋和一腔毫无畏惧的热血，才像一道刺目的光，骤然照亮了他前方那片黑暗的道路，让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原来，路还可以那样走。

原来，对手的存在，本身就能赋予前行以全新的意义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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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塔矢亮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