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坐上墟丘祭坛祭司位置,你能做些什么?”姒月问。

磷火生寒。

正殿中心的那一座参天巨然的青铜树盏屹立不动,只是枝盏上的灯火星星点点,晚风吹过之间,神殿的纱幔无声的拂动,枝杈上那一只只浇筑的青铜神鸟却是展翅而立,威然望远。

仲藻雪说,“我会虔心祷祝上天,抚慰民心,祈佑神明保佑姒国年年风调雨顺,岁岁长康安在。”

姒月问,“你能祷祝?”

仲藻雪说,“可以一试。”

姒月问,“你可能识字拟文唱祭跳巫?”

仲藻雪说,“可以一试。”

姒月再问,“你可以拔秽除灾,祷词巫祭?”

仲藻雪说,“若殿下需要的话,我可以。”

“……”

姒月没有再问下去,只是久久地望着眼前这一个穿着一身黑袍的女祭师,像是想要透过她的那一幅皮囊望向更深的地方,审夺着站在自己眼前的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自己又能将她用到什么样的地步。

良久。

姒月抬手,候在一旁的璩英端着一个锦盒走了过来。

借着火光望了过去。

仲藻雪一顿,在对方目光的注视下伸手拿起了锦盒里放着的那一卷帛画,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用约数二三百数火鸟字符描画着墟丘祭殿的祭祀舞蹈和大祭礼,连同着祷祝文也有成篇的写在了旁边。

字符映入了眼帘。

仲藻雪有片刻的恍神,“这是……”

她第一次进入女帝陵时曾看到的壁画上篆刻的神鸟图纹。那时候她与女官们一同矮身穿行过一条条狭窄的甬道,手举着一支火把相照着斑驳的壁面,在一片浓厚的有些呛喉的灰苔中断断续续的腾抄拼读着上面的残文碎段,想要从当中找寻出三百年前的那一段历史,一窥当年的风景与荣光。

火光依旧照落了下来。

好像是那一日看到的壁面上的铭文鬼使神差的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原来三百年前的神鸟字是这样的。

如此的美丽,每一个字符是如此的栩栩如生,彰显着无尽生命力。

而此一刻,她是如此近距离的看到了三百年前真真实实存在的神鸟图腾字符,就在她的手上,好似连同着三百年的历史一同沉甸甸的放在她的手上,一时之间,不觉让她胸口的那一颗心脏擂然震动了起来。

仲藻雪不禁抬起了头。

姒月说,“十日后,太阿节祭天大礼,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神非常的深,甚至于带了几分的冷峻之感。

仲藻雪心头一片滚烫,“……得蒙殿下的眷顾,藻雪定不负所托。”

姒月只是神色不动的望着她,说,“若做不到,你便是十日后太阿节的活祭品。”

仲藻雪一愣。

盛放在手上的重量,还有着的是上位者生杀予夺的压迫感。果决,而无比的凉薄。在那一双清冷而又深邃的眼眸中,生命的份量是何其的轻若鸿毛,可又是如此的明亮,如此的美丽,一朵自幼被权力浇灌长大的花。

矜贵。

美的那么的不可一世。

姒月侧目望向了她,再一次重申,“记住,你只有一次的机会。”

“……”

仲藻雪曾经出身于书香大家。

自幼时便入过学读过书,捻得了墨台,写得了赋文三百,画得了花鸟虫鱼。更别说抚琴唱曲,长袖曼舞,原就是她的长项,虽然祭祀之类的巫祝之舞不曾涉足过一二,不过巫与舞多少的有些相通。

她的底子原不差,想要学便是学得极快。

更别说姒月那一日交给她的那一卷帛画,上面已经一字一符明确告知了她所有的祭祀流程是什么样的,祭祀之舞的每一个动作是什么样的,就连祷祝的文章也已经通篇写了出来,如何唱颂也已经用五音标注的一清二楚。

可以说,几乎是等同于在考试之前,将一份答案提前塞给了她。

“若魂之行兮渊薮,渺轮回兮嘉从;

负此身兮归去,莫逆莫望兮故土;

君从淮兮决下,女从芷兮洄上;

却失于兮流沛,哀生平兮苦多;

鸾鸟鸾鸟兮羽好,筑室兮珠玉;

衔兰草兮披盖,葺荷兮厢中;

时回兮枝云,高飞兮凌霄;

采萝薜兮织羽,编天香兮客来;

是兮我愿兮,是兮我愿兮;

……”

编钟敲响,万人盏灯朝拜。

垂落的纱帷风卷而起,隐隐透着幽幽磷火,那火光正照在了她一身黑袍祭祀长衣,直将她的影子拉得深长深长。那是整个姒国最高的一处墟丘,享万人祭拜,承万人祝愿。

仲藻雪敛目,持灯巫祝。

“大人!”

“大人!”

“巫熠大人万万不可啊!”

神仆慌忙的紧赶着追了一路,又不敢大声,又怕他真的一时冲动,涨红了一张脸几乎用豁出性命的速度才堪堪的追上了他的脚步,“巫熠大人您是知道的,若是惊忧了祭祀,神明降罪下来的后果是有多么的严重啊!”

“祭祀?哪里来的祭祀!”巫熠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自持,“没有我在,谁能来传达神明的旨示?谁又能来主持太阿节的大祭!”

“大人!”

“玄乌?玉璋?还是卜辞祭司?他们当真的好大的胆子!”

“是……是……女师……”

神仆只堪堪拽着他白色的长袍。

巫熠停住了脚步。

甚至,不是神明亲授选中的祭司,只是一个侍殿的女师。

“是兮我愿兮,是兮我愿兮;

乘风兮腾雨,架长车兮停云;

享春秋兮稻禾,历万代兮不绝;

告雨师兮盛来,怒雷晌兮丰年;

……”

兰盏幽香,奉燃的磷火幽幽。高坛上的女子一身黑袍祭祀长衣,托指如兰,神容高洁,在这样一片长夜之下,她奉燃的灯是整个姒国唯一光,而那一萤的光在她的身上,在她的脸上,在她的手上。

落于手上的光化作了万千影。

巫熠看着想笑,兴许是怒极反笑,“一个女师又能懂些什么?”

然而话还没有说完,但听到了一声又一声的啼叫声晌了起来,远远地望去,竟真正有一群玄鸟从天空外盘飞而来,长风回旋震荡开了祭坛的帷幔,盘旋而上的玄鸟声音久久不绝的回响着。

一时间如临天授。

“……”巫熠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的一幕。

仲藻雪持灯而立,侧目而回。

那是一次很短暂的会晤一面,即使是两人第一次正式的会面。在这十天里,除了熟悉帛画上面的巫祝之外,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姒月究竟想要通过她来做什么?在姒国这样一个王权与神权制衡的国度,一个充满野心的掌权者,当真能够容忍得了有人与自己分庭抗礼吗,卧榻之下可从来不容任何人来酣睡。

那绝不单单是一对情侣吵架冷战的问题。

可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选中她?

从醒过来之后,仲藻雪自认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几乎不显露任何风声草动的痕迹,一个完全不起眼的女子对于掌权者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效用,上位者的选择必然便有他意。

第二天,她得知了答案,姒月不止选择了她一人。

她只是其中的一人。

“我愿意为殿下效力。”

“若殿下愿扶我坐上大祭司的位置,我愿为殿下马首瞻耳!”

“我愿意!”

姒月不止对她一个人说过那一番话,诚然她想要抗衡巫熠对于神殿祭祀掌控的权力,但她的做法却是将她挑选的人一起投入到一盅内,如此便有了那一句,若做不到便是活祭品的始出。

在理清楚完这一切,她便只需要思考最后一个问题。

——如何从中取胜?

答案在姒月送给她的那一卷帛画上,却绝对不会仅仅只靠上面的内容就足够。

第四天。

仲藻雪持灯穿过了琳琅满目的书房,听着夹道之外传来的压住不住的欢呼声,几个走过去的祀嬛高兴的忘了形的说着自己被长公主选中了,即将搬住进大祭司神殿。

她翻阅了书架上所有与巫祝相关的书籍。

姒国的巫祝最开始起源于“火”,这让她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

第六天。

仲藻雪提灯进入了一片桑林中,她在书本上有看到了牛角牛骨之类祭祀的用品,想要从里面找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自己可以利用的东西。抬头之间,只看着一群黑色的乌鸦从头上飞了过去。

第九天。

她披着一身蓑衣柱杖登上了山丘,立目看着远天之外的乌云密布,听着里面的雷声隐隐滚动着。

……

这样一趟未知的异行之旅,她来到了这里,绝不甘心有朝一天回去的时候依旧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而想要接近这样一个充满野心的掌权者,她便绝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她必须将自己最大的效益化,提供给她一定的助力。

不是她送她坐上大祭司之位。

是她必须能够自己真正的坐在那一个位置上。

“轰隆隆——”

闪电撕破乌顶,像是一条瑞紫色的蛇盘映照在天际,如约而至的惊雷声紧随其后的响彻了起来,一时间震荡山野。就在所有前来祈愿的姒国百姓为之震愕时,只看着高空上无数的光点浮了起来,就像是一条光河一般,将墟丘之顶瞬间照如昼白。

——譬如神迹!

仲藻雪缓缓地睁开了眼眸。

“神主显灵了!神主显灵了!”

“拜见神主!”

“拜见神主!”

“求神主保佑我家田地丰收挂果!”

“求神主保佑我母亲的病快一点好起来!”

“求神主保佑我们夫妻早生贵子!”

“求神主保佑!——”

满场喧沸,像是看见了神灵降世一般,底下前来祭拜的百姓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荡,一个个伸长了脖颈巴巴的看着那个站在最上面的女子持着灯缓缓地走了下来,不由得屏住呼吸的紧紧地攥握着手中的灯盏,等待着神降的祝福火种。

光河照亮着整个墟丘祭坛。

铺彻的好像银河一般。

仲藻雪一身黑色的祭袍持灯走了过来,站在姒月的面前。

“很好。”姒月颌首。

“幸不负所望。”仲藻雪道。

“去点燃吧,为我姒国祈佑万福安康,百姓们都在等着你。”姒月说。

“是。”仲藻雪应声。

黑袍祭司在点燃完大灯后盏灯往百姓走了过去,就着手中的灯,一盏又一盏的点燃了无数百姓的心愿,只看着灯火一点点的漫长,直至彻底的点亮了这一片的黑夜,以祈佑这是一年新的开始,一个光亮而又美好的开始。

人影踵动,比肩相擦。

姒月不动的站在那里,隔着一条人海神色平静的望着站在那里正死死盯着自己面容已是似人似鬼的巫熠。

十日冷战,十日不见。

巫熠万万不曾想到的,他等到的不是对方服软下的示好与求和,而是另一人坐上了他的位置彻底的取代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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