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消融,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
姒月一身红色织锦的华衣站在了禁殿正中的那一座巍峨苍驳的青铜巨树面前,抬头仰望着神树上幽幽闪烁着的磷火,枝桠上一只只青铜神鸟展翅朝拜神貌威严。
“这里不会有人进来,有什么话你便说罢。”姒月道。
“这是你的决定。”巫熠站在她的身后望着她,问道。
“是。”
“你认为一个识读几个字的女师就能取代得了我?”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巫熠神容极尽冷嘲。
“或许。”姒月道。
“墟丘之坛上不需要第二个大祭司。”巫熠神容孤冷。
“你想除掉她?”姒月读出了他语气中的冷意,却依旧没有动的站在那里,只是微敛下了双目,“你能除掉她吗?”
“不过一个捡回来的无名氏孤女,你觉得我处理不了她?”巫熠语气极尽压抑生冷。
“有我在,你能除掉她吗?”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姒月睁开了一双眼睛。
“……”
姒月缓缓地转过身,望着眼前这一个一身白色祭袍的男人,看着他脸色生冷如玉,眼底是一片封冻了的冰川,只神色平静的走了过去,侧目望着他,说,“有我在,巫熠,你认为自己能除掉她吗?”
巫熠的整一张脸都有颤抖了几次,嘴唇几番噏动像是想要说什么却久久说不出来一句话。
“为什么?”几经的死寂之后,他终于开了口。
“姒国需要一个能够安抚民心的人。”
姒月侧目望着他,说,“至于那一个人是谁,并不重要,也不会有人去探寻他的名字与身份。”
“不重要?”
巫熠听到这三个字竟不知为什么笑了。
姒月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的,望着他许一会儿后,点头,“是,不重要。”
巫熠笑了。
不知为何的发笑,只是一声又一声低沉的震着胸腔,任由着无数的风像刀刃一般的从喉口灌入了进来,一寸一刀的撕扯着一道心脏,却又见不到有任何的伤口。
笑到无声之后,只剩下了无尽的自嘲。
巫熠低道,“……我早该知道,你的喜欢只是一句轻飘飘戏言,终是我太蠢,当了真。”
青铜巨树无声长立,只有枝上的神鸟神色栩栩如生展翅威然。
姒月望了他许久没有说话。
巫熠神色苍败的倚着一旁的案几坐下,喃喃自语的说,“……是我太傻了,竟真的当了真,以为你是真的喜欢我。”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巫熠却像是痛到不能自已的伸手遮住了脸,低道,“……我不惜放弃一切,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结局,哈……哈哈哈哈……”
姒月久久地望着他。
巫熠低道,“你当真是……绝情至此。”
姒月说,“我找过你,不止一次。”
巫熠笑了,“是了,你找过我,因为我不见你,因为我在生气,所以你头也不回的就走了,您可真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姒月抬眸,“你想我跪地哀求,求上与你见面,再百般讨好,哄得你高兴?你想着你生气不见我,我便要心坠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应当使劲千般万般的法子求与你和好?巫熠,高高在上的那一个人究竟是谁?”
巫熠死死地盯着她。
姒月说,“你从来习惯了被人供奉,习惯了被信徒高高地捧在头上,习惯了左右他人的命运。你做惯了被世人朝拜的神祇,却忘记了这世上有人从来不信神明。”
巫熠死死地盯着她,嘴唇发白的直颤。
姒月微微仰头,说,“我喜欢你这一句话的重点从来不是‘你’,而是‘我’,是我选择了去喜欢你,因为你曾经博得过我的欢心。而既然是‘我喜欢’,那么我怎么做便就是我喜欢。我无需要向你证明喜欢是什么样的,更没必要去比较是谁多一点还是少一点。”
我喜欢你。
是我选择了喜欢你。
从芸芸之中花红柳绿中选择你来做为爱人。
'你',原可以是任何人。
在一个人漫漫的百年光阴之中。
可能是少年时的惊鸿一瞥难以忘怀,可能是谈吐之间的博学众采幽谐风趣,是翩翩如玉的好样貌,是性情相合的同道人。在百年春秋之中,我们原是会遇见无数的人,与无数的人擦肩而过,与无数的人点头相交,再在这无数的人当中择取自己所喜欢的人,让他站在自己的身旁。
是我喜欢你,选择了你。
选择了让你站在我的身旁。
不是因为我喜欢了你,你便被我奉为高高在上的神祇从此成为了我的主人,任你为所欲为,为你俯首跪拜为奴为碑。
是‘我'决定了‘你’存在,赋予了'你'意义。
……
太阿节上,万千的灯火如织白昼。
神坛奉燃。
无数姒国的子民围着篝火相牵着手一起跳舞,载歌之间,火光正照着一张张洋溢着春日喜悦的脸。有人大喇着嗓子拍开了烧酒的泥封,陈坛的酒一碗又一碗的倒了下去。
新来的客人不经意便被挤了进去。
“可真是好氛围。”
“哈哈,魏将军今日既赶上了我国中的太阿节,那可是要与我们不醉不归。”鲁崈公笑呵呵的引着人走进来。
“三两酒量,怕是让鲁崈公笑话。”
“哈哈哈哈。”
鲁崈公引着人穿过了正热闹欢庆的人群,往前面走了过去,找了几番也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人,心里颇为意外,正要寻问的时候看着姒皇与华钰郡主正在那边举酒欢谈着,待走近了些,才看到她们正与一个女师说着话。
姒皇问,“我心里奇怪,玄鸟从来难以驯服,可真是天降神迹?”
仲藻雪低头,“回陛下,微末之身不敢揣测天意,只是托姒月殿下的福。”
华钰郡主笑了笑,说,“这妮子也是真有使不尽的新点子,我还以为她这些天消沉的只知道做个小哭包哭鼻子。”
仲藻雪有些意外。
姒皇听了问,“月儿怎么了?”
华钰郡主偷偷笑着说,“还不是和她那一个小郎君,小妮子也是藏得深不让我们知道,前两天我去找她的时候可撞见了好几次她一个人偷偷伏案哭着,就跟个小哭包一样,哭得泪汪汪的,问了才知道和她那一个小郎君又吵架了。”
姒皇听得皱了眉,“那个男人是谁?”
华钰郡主摇头,“问了几遍,怎般也不肯说与我。”
姒皇眉头皱得更深了,“回头我去找她谈上一谈,管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惹哭了我女儿都该死。”
华钰郡主笑了,“小妮子早过了二八,也是时候给她张罗好人家了,不然指不着被什么样的男人骗去了呢。”
仲藻雪心里确实意外。
她刚来的时候,便撞见了姒月与巫熠两人吵架,之后便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冷战。两人之间的拉距可以说是一个强,一个更强。一个傲,一个更傲。这期间,她见到的姒月都是冷情而又果决,给她的印象很符合她透过女帝陵窥见的那一番傲骨风貌,也让她以为姒月对待感情真的能够轻而易举的提起放下,但这番看来却也忽略了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原也会有断情不舍,也会因为和喜欢的人吵架冷战而难过掉眼泪。
仲藻雪想了想,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出来那会是一个什么模样。
鲁崈公走了过来拜见,“见过姒皇与华钰郡主。”
姒皇点头,“鲁崈公近日安好?”
鲁崈公回,“承陛下福佑,一切安好。”
华钰郡主看到了他身旁的男人,“这位是?”
鲁崈公说,“这位是隐国的魏将军,年前国中万州岛发现了不少的铁矿,魏将军亲来意欲与我们商议冶铁之事。事值春始,老臣原也是拟要动身往去一趟隐国,求学黍栗公禾稻一事,正好一同走动一遭。”
来客抱剑一礼。
鲁崈公看了一圈又问,“姒月殿下呢,怎地没看见人?”
姒皇还在想冶铁之事,没有说话。
华钰打量了一番来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我听说小月儿意欲和鲁崈公一同出使隐国?”
鲁崈公点头,“是有此事,臣就是为此事来找殿下的。”
华钰说,“这可去的远了……陛下莫非是有意联姻?”
姒皇微抬起了头,“我姒国虽然年有天灾难事,但还不至于到了要靠卖公主求活的地步。”
鲁崈公笑了,说,“姒皇陛下不必担忧,公主只是想要去求学一二,她与老臣说过了已有心许的郎君并不想要外嫁他国联姻,此次过去只是想要示好与强邻建交修邦。”
仲藻雪听到了这里一怔。
……
是我选择了喜欢你。
是我选择了放弃你。
禁殿的那一座青铜巨树无声对晚长立,幽幽生冷的磷火下,照着枝杈上无数只神鸟栩栩如生,似是想要振翅飞去苍穹无尽的九霄之外。禁殿下是热闹的喧嚣声沸腾不止,又是一个大庆日,庆祝一年冬日已去,春始破芽。
禁殿外篝火的火星子被晚风吹了进来,像是些许点点的锈红了的星砂。
姒月站在青铜巨树下望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句的说道,“如果我喜欢的人,仗恃着我的喜欢阻拦着我的脚步,那么他就不值得我再去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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