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铜火掠过,那一个影子径直的窜进了牢栅。
衔着的一串钥匙掉在地上。
乌朵恍惚的睁开一双眼睛,感觉有一个东西正在不停的蹭着自己,一遍又一遍的舔舐着自己额头上的伤口,焦躁的试图将她从混沌中唤醒来。
“汪呜……”
乌朵怔怔地看着伏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只大黄狗,像是觉察到她终于醒了过来有了反应,那一只大狗眼睛陡然一亮的蹦跳了起来。
幽陵的铜火是冷的。
但眼前那一簇暖黄的毛发却是极温暖的。
“汪呜。”
大狗见她醒了过来,将自己的头搭在了她的肩上,像是一个偌大的抱枕自动的贴了过来,毛绒绒的,渐渐的温暖着她冰冷的身体。
乌朵张了张嘴,竟然说不出话来。
大黄狗不知道什么是死牢,也不知道什么是罪人。
它只知道眼前的人是主人。
主人很久没回去了。
主人受伤了。
它来接主人回家了。
那一只被乌朵从田垅里捡来的脏兮兮的可怜小狗,从踉踉跄跄迈着小短腿咬她的衣摆跟在后面,到长成皮毛光亮威赫凛凛为她开路帮她牧羊的守卫。
它趴伏在地上。
像是在看着躺在地上的她。
像是每一个清平日里摇晃着尾巴等着与她一同出门。
像是什么都没有变。
乌朵哭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只是喉咙一阵哽涩,望着它的眼眶不自觉的开始热烫。
那是一眼就能看穿的担心。
大狗摇着尾巴,舔舐着她滚落下的眼泪,它不懂人类的感情,只是看得出她的难过与悲伤,只是想要安慰她。
那眼泪实在太苦。
是不是它把主人的眼泪吞下,主人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乌朵抱起了自己的牧羊犬,像曾经的每一个普通的清晨一样,伸手接住了它扑向了自己的怀里,只是这一次她知道一切再也回不去了,而自己也即将不久于人世。
“汪呜——”
大狗将头枕在她的肩膀上,察觉到了将要面临的离别。
大狗跳了下来。
径直的跳向了那一串自己衔来的钥匙串,用前爪拍了拍那一串钥匙,再转过头望向了乌朵。
乌朵一怔,望向掉在地上的那一串钥匙。
铜火是冷的,那一串钥匙静静地躺在了稻草堆里,发出别样的光泽。
大狗用前爪拍了拍牢门的地锁。
乌朵望向了牧羊犬。
大狗坚定的望向她,不停的冲她摇着尾巴,示意再三。
活下去。
活下去。
不要放弃活下去啊。
那只被捡到的小狗,浑身裹着脏兮兮的泥泞,也不知道是被同伴驱逐还是被人类伤害,在捡到的时候身上有着远超过它这一具小小的身体所能承受得住的创伤,更在阴雨的天气里急剧的失温。
小小的女孩用羊毛毡将它全身严实的包裹着。
一遍又一遍的给它上药。
一遍又一遍的偷偷将羊奶喂给它。
一遍又一遍的给它打气。
她说:
活下去啊。
活下去啊。
小家伙不要放弃一定要努力的活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命运进入了一个循环往复的轮回,是那一日的阴雨绵绵的天她打伞遮雨将它从坑洼里一遍又一遍的在挑灯下擦拭伤口与温暖拥抱,是现在它冲破冰冷晦暗的长夜不顾一切的奋身相救。
——是它义无反顾的奔向她!
“死囚逃出来了!”
“是那个大祭司准备用来天祭的活祭品!”
“快!”
“快抓住她!一定不能让她逃了!”
混乱成一片的地宫,隶人惊恐的尖叫着,知道一旦丢失了用来天祭的活祭品会是何等的大罪,无数的隶人举着火把追缉着。
乌央央的青铜泛着幽绿的光。
“汪!”
“汪汪!”
迎面扑来的是一条极为凶猛的大狗,龇牙怒吼!
巨大的咬合力硬生生的将最前面的那一个隶人给仰面扑倒下去,几近撕裂开了他的左臂!
隶人疼得直冒冷汗的在地上不停打滚。
乌朵伸手压着肺口处的伤痛,拖着一身的伤病跟了上来。
大狗掀翻了强力围堵的几人,不过身上被划拉开的伤口,硬生生的在她的面前开辟出了一条血路,看见她已经跟了上来,便急速的往前面的甬道处奔跑着往前继续压去开路,震荡的肌腱像极了一头在野林中纵力飞驰的猛兽。
乌朵咳了血。
强提着一口气跟在了它的后面。
有几个脚程慢了的隶人逮住了后隙的想要拿下她,被折返回来的大狗吠吼着冲过来,飞扑间径直的扑倒了对方。
“大黄……”
乌朵知道不能再耽搁时间了,压着伤口叫住了它,脸色苍白的笑着说,“走。”
我们一起回家。
回到那一个山野之中,在那一间山林小屋里。
有白云一样成群的羊群。
她牧羊。
它是她最忠诚的护卫。
回到如往常一般的每一个清平时日,只是一个破旧的手抛球便能让她们一起快乐的玩上一整天,就这样的在山坡上肆意的奔跑着、嬉闹着、狂欢着。
她这一生,本就这么简单。
……
朱焰在得知天祭的活祭品逃走之后,带人追了整整一夜。
破晓未明。
远山之处传来一声声呜咽的悲鸣声。
已经死去的乌朵静静地躺在草丛里,像是每一朵无声凋落在草丛里的野花,在最后一刻安静的归于了尘土之中。
她的尸体已经冰冷。
一旁的大狗不停的舔舐着她的脸颊,拼命的想要将她唤醒。
它试过很多的办法。
有停下来用自己的毛皮一次又一次的贴在她冰冷的尸体旁,却如何也阻止不了她体温的流失。
它咬来了她最喜欢的宝贝,那一把老旧的改锥,在每一次编扎毛毡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充满着无数的光。它看过她的笑容,记住过她最开心的时候,每每将编扎好的东西拿去市集上卖到钱,她都是笑的一双眼睛晶亮,里面满是对未来无限的美好寄予。
改锥掉在了地上。
可是,她还是闭着眼睛没有再理它。
它的好朋友白云死了。
它的主人也死了。
“汪呜——”
悲鸣的犬吠声吸引来了山村的村民,有几个早日里上山砍柴的樵人背着一捆柴薪最先赶了过来,只看着那一条狗断折了后腿满身被刀砍过的血口,看着它仰天吠啸不止。
看见眼前这一幕的樵人无一不心中戚然。
朱焰带着一群隶人赶了过来。
那一条狗看见追过来的隶人当即进入了战斗的姿态,拱身拦在了主人的面前,吠声不止,龇牙怒吼。
它已经力竭。
也已经伤疲得再也动弹不得。
“汪汪!”
最后的一击,是它奋力一扑从朱焰的手中追咬回了那一个老旧的改锥,夺回了那一个主人每一次拿起时眼睛都闪烁着无尽光亮的宝贝。
它死在了主人的脚边。
在死之前的最后一刻,也在护着她。
带着她最心爱的宝贝。
朱焰被它咬了一口,面色阴沉的压着正在流血的伤口,看着山坡上已经死去的一个人与一条狗,眼神晦黯非常的缓缓抬起手,压下了隶人提出的刀剐之惩的建议,只说,“……一并带回去,不得声张。”
在说完这一句话后,朱焰抬头望向了围在一旁的樵人。
2.
江琦那一日砍柴回来时,便是亲眼看见了眼前这一幕。
她认得乌朵。
虽然算不上熟悉但在一个村子里多少也有些往来。
乌朵那一把编扎毛毡的改锥,便是她祖母的旧物,前几年大寒时整理出来的把不太能用得上的东西放往集市上低价卖掉。
两人唯一一次的往来,大概也就只有那一日买卖。
江琦靠着冰冷的石壁,说,“医女姐姐,那日的事我就知道这一些。”
素无患问,“后来呢?”
江琦眼神有些涣散的望着地宫的铜火,虚弱的咳了几声,说,“……后来,我看着朱焰大人把她和那一条狗一起带了回去……那一条狗到死都没有松口的咬着那一把改锥,朱焰大人告诉我们,乌朵是被邪魔附身了的恶首,她这下死了一切便就结束了,让我们回去家里这一段时间不要出来,我娘亲去往神殿接受完大祭司的巫祝之后也很快就能回来,可是……”
可是。
她等到的不是娘亲回来的消息。
而是太祝领着一群隶人前来清杀宝山村的村民。
他们信奉了一辈子的神明并没有庇佑他们,而是将他们视作巫邪之物,对他们展开了极近残酷的屠戮。
江琦忍不住哭了起来,抱着自己将头埋在了手臂里。
“……”一旁的雁娘怔怔地看着眼前哭花了一整张脸的少女,看着她难过的模样,伸手试探着拍了拍她的后背。
像拍婴孩一般。
像怕她哭噎着。
雁娘轻轻地拍了一下又一下,满脸的不忍。
江琦哭的停不下来,抬着手擦了一把又一把脸,大抵也知道自己的娘亲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一边哭着一边喊着娘亲,哭到了激动时,便控制不住的咳嗽了起来,甚至咳出了一口血。
“哎——”
雁娘看到这里被吓得不轻,忙伸手扶住她,转过头朝素无患叫了起来,“姑娘,你快救救她,你再救救她!”
她还这么小。
她……
雁娘一双手扶着她,看着眼前的少女哭喊着娘亲,眼神不觉颤了一颤。
素无患再一次下针。
银针直锁。
护住她的心肺与命位的要位。
江琦咳了血。
雁娘在老乡绅的后厨做厨娘的时候,是有见过病人发作时候模样的人,而今再看着这么样的小姑娘心里更是揪作一团。
地宫里的铜火幽冷。
素无患取针迎着铜火处观视了良久,望着银针上的血色。
“如何?”一直寡言坐在一旁的船娘芦枝站起了身,问。
素无患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取出了一枚褐色的药丸喂给了已经气若游丝的江琦。
她沉默了许久。
低头说,“我没办法救她。”
在说完这一句话的时候,素无患侧首站起了身,没有再去看倚在雁娘怀里的少女。
只是眼里满是痛。
对于医者来说,没有比眼睁睁看着性命从自己眼前一点点流逝却无法伸手抓住要更绝望。
而这种绝望感,她已经经历了整整三个月。
“……”
芦枝站在原地,抿唇望着她的背影。
这一场瘟疫下,她运了近三个月的疫尸又何偿不能理解那种面对死亡的无力感?
“但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只要有任何的可能,我都绝不会放弃。”素无患侧过首。
那眼神太沉敛,那语气太坚定。
实在让人忘记了她是被囚禁在这里的活祭,是十日后献给死去的高皇的殉葬品。
也许她们所有的人都会死。
在十日后。
或者在下一刻。
在染病后的每一刻都像是生命的最后一刻。
江琦服过药后回缓了一些。
雁娘抱着她,两人抬起头久久地望着长身而立的素无患,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却也没有人质疑她的话。
芦枝望了她许久,问,“姑娘有什么想法吗?”
素无患低眸,说,“确实有一些头绪,但是有些结论一时间我暂时不敢妄下定论……我想先看一看第一个染病的那一个病人才能证实我的一些猜想,我便是为了这一点才自请来地宫做殉葬品的,听说,她的尸体就被安置在了这里。”
雁娘不敢置信的瞪大了一双眼睛,不敢相信有人会自愿做殉葬品,愕然的说,“你如此以身犯险简直是疯了,这——即便你瞧见了她,但自己被困在了这里,没了性命就是找到了法子又能怎么样呢!”
素无患用指腹抚过了腰间佩着的那一枚受过巫祝的月纹。
她说,“我说过的,只要有任何的可能,我都绝不会放弃。”
只要能找到源头。
只要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要能救下这些身患恶疾的病人。
她有办法将药方传出去。
至于她是否还能够活着,是否最后真的做为了活祭品殉葬,这一切也都不重要了。
雁娘望着她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琦怔了许久,说,“……第一个染病的人是乌朵,但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事了……”
芦枝说,“我知道她的尸体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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