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算平整的白玉石板磨损严重,不似原本的光滑,只能将人照出模糊的影子。贠朝不由地打量这古朴高阔的大殿,有猩红血迹在地上晕开,弄花了显出他轮廓的白玉石板。
殿中央有一人正跪在血水里,那人的身体似是已处在强弩之末,死气沉沉地低垂着头,若不是被人拖着,恐怕早就支撑不住,于人前没有形象地瘫倒在地了。
“你杀害我派长老,人证物证具在,眼下还有什么话可说?”浑厚的声音穿梭在大殿中,震得人耳朵发痛。
贠朝向出声的人瞧去,可对方却像看不到自己似的,只对着跪在地上的人扔出什么东西。
一块玉佩被掷到地上,即使是落在滑腻的血里,还是于沉静的大殿内,发出清脆的声响。
“还不承认吗?你倒是说说,我派原长老的贴身物什,为何会在你身上?”说话的人从台阶上慢慢走下,他背后横排展开的六把尊椅上,坐着四位武林前辈。
他们居高临下,看站在碧阶之上的人指着下跪的人继续说道:“诸位同道,今日我叶石青正是想要邀大家为我派做个见证,祝遥山连掌门的座下首徒,去年归墟会上的斗榜三甲,前途大好的正道少侠,竟敢杀害我派长老,如此公然挑衅,是在欺负我派无人吗!”
叶石青越说越是急躁,贠朝看他的脸色已变得涨红,又听座上一位前辈说道:“叶掌门说的此事早就详细写在信中,我们也就不绕弯子了,眼下物证已在,敢问这人证又是?”
“小弟这便差人——”
叶石青说到一半,大殿的石门发出沉重的声响,缓缓开启。
来人步子沉稳,落足却似鸿毛轻无声息,随即贠朝便看到叶石青抱拳向来人示意:“咱们这位同道人,可让我们好等啊。”
沉默得有些压抑的大殿内,原本端坐在座上的几位掌门见了来人,纷纷起身堆起笑脸相迎。
“春末雨多,路上慢了些,见谅。”来人声音带了丝疲惫。
贠朝对此人的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根本不必去瞧,便可知此人是谁——正是他阔别已久的师父,祝遥山的掌门,连峰。
“慢不是问题,来了就好,就怕连掌门你不来。”叶石青出言尽是讽刺。
却见跪在地上的人终于不再一动不动,而是猛然抬起头来。
这生出希冀与欢欣的脸更是熟悉,贠朝瞬间认出了此人,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原来跪着的人竟和他是同一张脸!
周围的嘈杂声里,诸位掌门似乎正忙着邀请连峰落座,又有人提到未竟的话题:“叶掌门方才说到人证一事——”
“把原长老的弟子宋明带来。”叶石青对身旁弟子吩咐,却是似笑非笑地望着连峰。
贠朝只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那张脸,只见“自己”正望着连峰用开裂的嘴做着口型。
可他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一次又一次喊着两个字,贠朝见到嘴唇开裂处又涌出鲜红的血,他再怎么努力去听,也未能听到响动。
就在他努力分辨自己说了什么时,宋明已被人抬了上来,躺在担架上惨白着一张脸,生机去了八分。
“连掌门,可认得这道剑伤?”叶石青剥开宋明的胸膛,指着一处肋间伤口问道。
连峰站着未动,更有人率先出声:“这不是‘洞若观火’?”
此话一出,大殿顿时热闹起来,座上几位反而是你看我我看你,咳嗽与寒暄并出,却都不与连峰说话。
“洞若观火”此招,是祝遥山“否极剑法”的第六式,用剑者反手握剑,以刁钻的角度直刺对手的下数第三肋间。此招速度极快,只会在肋间留下一缝,入了体内的剑尖却能向前破脏器,横切断骨肉,借利剑之势,剑者更能施以五种变化,正是一十四式剑招中极为精妙的一式。
座上几位亦是武林正道的泰斗人物,昔年几大派关系亲近,江湖游历时常常同行,连峰一手出神入化的“否极剑法”都是曾见识过的,兴致到了还会互相切磋一番,这式“洞若观火”更是认不错。
此刻地上的人才终于发出细若蚊蝇的一声:“师父……”
自从贠朝出事后,便再未念出过这两字了,他听到那跪着的人吐出这两字时,直觉痛感自骨缝中传出,瞬间贯穿全身,好似每寸肉都被人撕扯过一遍。
原来自己那时,一遍遍用尽力气,喊着“师父”两字,落在旁人耳中,竟如此微弱吗?
贠朝强忍着痛意,怔怔地看向宋明的那处剑伤。
他在山涧中路遇原向欢时,周围空旷无人,才刚将僵直的人翻过来,还未曾伸手探一探鼻息,便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宋明一口咬定是杀人凶手,还不等他解释便一举攻过来与自己缠斗。
时隔多年,贠朝依旧记得清清楚楚,自始至终他都没用过“洞若观火”这式杀招,那这道剑伤又从何而来?此招他人即便是学得再像,也不可能让连峰瞧不出问题!
“宋明眼下伤成这般模样,又怎么能与贠少侠对峙当日之事?”
“都这个时候了,冷兄你还称呼这罪人为‘少侠’,莫不是连掌门一来,咱们这议事厅也要改姓了?”
“叶掌门此言有些过了吧,我们六派向来同气连枝,守着这中原武林的北方一线,哪有姓什么一说。”
“不过此事确有些蹊跷——”
“我送给各位掌门的信中已将此事说明,今日既然连兄也到了,那便请连兄上前一观,我叶石青最是敬佩连兄刚正不阿的为人,更相信兄不会在这种事上犯糊涂。”
众人一听此话,却是不再为贠朝多言,连峰被众人认定着稳坐正道螓首之位,当然是不可能徇私的。
“叶掌门如此说,才是折煞我了。”连峰从入厅后便站在一侧,此刻冷冷的声音从贠朝侧后方传来。
连峰走向宋明,一步一步,缓慢而稳重,从贠朝身旁经过时,鞋底摩擦白玉石板声甚是轻微,却让贠朝感到那步子与他的心跳融为一体,一起一落间也带着他的一沉一浮。
贠朝紧盯着连峰的背影,看着他站定在宋明面前,只瞧了那道伤口一眼,便转头定定望着叶石青,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噔,噔,噔——
一时间贠朝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但这声音跳得越来越快,却反常地越来越微弱,连带着心口处的温度,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凉。
不该这样的,师父不是应该第一时间便发现不对吗?不应该立即指出吗?为什么不说话?
“师父——”
“连兄!”
跪着的人又喊出一声“师父”,贠朝连忙看过去,“他”好像是尽了全部力气,连身后扣住“他”肩膀的人都再也拉不住,在人挣扎一吼间,任其跌在地上。
可这声音又太微弱了,这一声“师父”完全淹没在叶石青的声音中,恐怕只有自己听得到。
贠朝张开口,好想努力再试着喊一下连峰,想要他救一救地上的人,却被扼住咽喉发不出声音来。
他又瞧见那瘫倒在地上的人,因着背上的桎梏已经消失,似乎是要撑起双臂向连峰爬去,可那人翻腾了几下,却只是在做无用功,他与连峰之间的距离未有一点缩短。
只是地上的人不顾伤口崩裂做出的举动实在是太疼了,这疼竟穿破回忆,直刺灵魂,令贠朝冷眼旁观着,也能感到无边痛意。
地上的人爬不动,连峰却主动走向他,将两人的距离缩短至一丈。
被疼痛折磨的贠朝见到连峰如此动作,忽地又生出一股希望来,他将痛苦都抛诸脑后,紧盯着连峰的脸,等待着对方说出救赎之语。
等得越久,心口便是越冷。
连峰只是站立,久久望着地上正努力去抓他衣角的人,等看足看够了,不带一丝犹豫地闭上了眼。
“的确是‘洞若观火’,贠朝生死一事,全由叶掌门定夺。”
贠朝这回清楚地瞧见了,连峰在张出声之前,对地上的自己道出了三个无声的字——救不了。
一声声的“师父”好像是笑话,带着十几年的恩情,带着贠朝的希望,在不见天日的大殿内,冲撞上漆黑的石壁,撞了个头破血流,消失不见。
大殿内无数道声响好似正在讨论他的下场,可贠朝都听不清了,他只觉着耳中聒噪,心却像是等到了最终的审判,无端地平静下来,脑子越发地清明。
“贠朝,你还争辩什么?”
贠朝替地上的人说道:他没有在争辩了,为何还要不依不饶。
他看着地上的人垂下手,如同一具尸体,瘫在一处不动,却知道他还活着,如蝼蚁一般卑微地活着。
只是这一切如果能就此结束,是不是就不用面对之后的痛苦。
他这般想着,便瞧见自己早已废了的右手,高高举起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剑,思索要如何了结地上人的性命。
从背上刺入心脏实在是太疼了,不如直接砍下脑袋来得利落痛快。
思及此处,贠朝迅速出手。
“不可能!小云他不是那样的人!”一道截然不同的声音突然响起,生生截停了贠朝的剑锋。
这声音年轻有力且坚定无比:“即便真的是他做的,也定是对方有错在先!”
贠朝不可置信,犹豫着回头,手再也握不住利剑,任其跌落在地。
一人正立在他的身前,大张着双臂,妄图拦住众人的去路。
他面前景象再也不是黑黢黢压抑的大殿,也不是阴冷潮湿的牢房,反而是在一颗茂密的大树下,巴掌大的绿叶层层叠叠,却依旧漏出细碎的阳光,打在眼睛上令人晕眩。
“让开,念你是小孩我们不和你一般见识,再不走连你一起打!”
“不让!”
地上再没有冷冰冰的石板和粘腻的血迹,只剩干燥且细密的沙土,随着风冲进鼻腔里。
而站在他身前的这道身影,明明还未完全长成,却如一柄未开刃的长剑,带着隐隐的锋芒稳稳插入地面,好似谁都不能将其撼动。
“穆如清?”
“你有没有受伤?”
贠朝颤巍巍地一声呼喊,立即换来对方的侧首回应。开开合合的嘴唇问着他的情况,最是多情的桃花眼将担忧与关心明明白白写上,不带一丝作假,这人正是穆如清。
再仔细看去,周围的人也不再是带着兵器的江湖人,反而是他所熟悉的,后杨村里的村民们,正由杨老二为首,将两人团团围住。
这场景好生熟悉,是去年大旱的最后时刻,杨老六偷偷进山拔了他的草药。
他怎么又到了这里?
额头上传来痒意,贠朝不顾手上还沾着泥土挠了一下,指间便沾上的血迹,随即一道热流顺着鬓角而下,等流到颧骨处时,那液体已凉了。
“小云,你怎么样?”穆如清不听他答话,又出声问着,可他人还是站着,仍旧将贠朝挡在身后。
“哼,不过流了一点血而已,你们习武的人这点小伤算什么,你看看老六现在都站起不来了,他贠朝还有什么可说的!”
“枉他还是个大夫,一点仁慈之心都没有!”
“今年收成这般不好,可贠大夫一个子都不给让让,这让咱们怎么活啊!”
“就算老六不还钱,他身为大夫也不该打人啊,这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何况他还没把杨老六的腰疼治好,医术也是马马虎虎啊。”
又是这般轻易定罪,似乎他贠朝便是天生的混蛋,杀人放火理所应当。
贠朝看六嫂怀抱瘫在地上的杨老六哭得光打雷不下雨,周遭数落声此起彼伏,却觉着内心十分平静,好像众人说道的是别人的事一般,掀不起他心中的一点波澜。
明明他当初气愤至极,深觉自己好不容易又活过来像个人一样,付出的一点好意被人丢在地上捻作尘土,更是出手将杨二一拳打倒在地令其爬不起来,怎么当初的愤恨与悲伤都一并不见了?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师父对你们还不够好吗?”穆如清的语气像被逼入绝境的小兽,露出明晃晃的还没见过血的獠牙,凶狠却差些残忍。
“好什么好,他动手打人就是事实!”
“我说过,他若是动手,必定是对方有错!”
“那我也说了,你不让开,便连你一起打!”
贠朝瞧着众人举起手中的石头,作势要向他这处砸来,又看见穆如清终于移动了步子,紧皱的眉终是宽松些许,放下心来——这孩子至少是知道要躲躲的。
可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穆如清刹那闪身在他身前,将他护在怀中,任凭乱石砸在背上,发出的闷响清晰地传到贠朝耳中。
“咚……咚……”
一声接着一声,富有规律的,与他的心跳连在一起,让他原本已归于死寂的心脏又猛烈地跳动起来。
那声音越来越快,连带着他抓住穆如清衣衫的手也逐渐收紧了。
他怎么能躲在一个孩子的身后?
贠朝醒悟过来,想要起身将穆如清挡住,却发觉自己怎么也动弹不得,眼前也被黑暗围绕。
可他的手心里还藏着温热。
“你要活着啊……”曾无比熟悉的清朗的少年声音响起,比之穆如清如今的声线更显稚气,这道声音曾无数次在黑夜中被噩梦吓得嘶吼,却误打误撞阻止他每每近乎自残的举动,此刻正带着期盼近距离地凑近他耳边说道:“我好不容易说动父亲把你带回来,你可不能放弃啊。”
贠朝分不清这是真是假了,记忆里穆如清并不曾说过这样的话语,可又异常熟悉,似乎他真实地听到过。
想要睁开眼看看眼前人,还不等他眼皮挣动,眼前的景象已不受控制地变换了,赫然是红彤彤的火场。
卷起的火舌不断翻转,将目中的一切烧得扭曲,浓重的黑烟熏得人睁不开眼,贠朝却感受到一人牢牢握着他的手腕,走在他的前方,代替他迎接火焰的拥抱,要护着他一起冲出炎热。
合该穆如清走在他身后的,怎么反而在他身前?
贠朝想要阻止,口中哼出一个音节来,却发现自己正安稳躺在柔软的床铺上。
怪不得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原来是在做梦。
只是这梦太过真实,颈旁的脉搏有力地跳动着,似乎在提醒贠朝梦中所发生的事,脑海里满是挥之不去的场景,让人一觉醒来还是疲累。
天色阴沉,纸糊的窗户更是遮挡了仅剩不多的光线,贠朝计算不出时辰,也认不出到底是晨光熹微还是阴云日午。
他睡了有多久?
穆如清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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