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月升,街角廊檐亮起盏盏华灯,与天上的星子遥相呼应,甚是明亮。
贠朝守在床边,听着窗外人声吵闹,多希望这热闹可以蔓延至屋内,使这四四方方之地也能不再死寂。
桌上的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几次反复后失了药性,现在这碗已是第二包了,可床上的人还是没有醒过来。贠朝守了穆如清一天,瞧着穆如清昏睡整日,心中不免担忧起来。
从火场里带出来的热度经过一天一夜仍不肯散去,穆如清的身上摸起来还是异于平常,火舌舔过的小臂冒出细小而密集的水泡,如今已仔细上好了药膏,油润润的反而显得更加狰狞。
那是穆如清的右臂。
贠朝记起来,在他示意穆如清一起离开的时候,这小子一点都不注意,非要冲在前头,火熏了许久的皮肤似是失去了对周围温度的感知力,根本感受不到周围的异常,但他被对方拉住的手曾突然跟着抖了一下,想来那时穆如清已是受伤。
直到出了大火的包围,原本很精神的人却一下子软倒了,幸得默尔满已叫来伊古接应,他才放心地睡过去。
只是贠朝这一觉没有了却什么,反而多了一桩心事。
为了散热,躺着的穆如清只着了一袭薄衫,细软布料下的肩膀并不宽厚,年轻人特有的单薄与青涩一览无余,贠朝却越瞧觉着可靠。
他之前总把人当成小孩,这也不让掺和,那也不让干,特别是穆如清都十六七了还和村邻的孩子打架,被人找上门来,自己押着穆如清,让道歉不道歉,最后不仅要免了对方的两单药钱,还要负责伤口的善后,气得他直想摔锅走人。
如今想来,倒是他将人看低。
直到今天,直到穆如清将并不宽阔的肩膀展开,用少年细瘦的双臂拦住那些人时,贠朝才猛然发现,原来不知何时,从前那个仰头望向他的孩子,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勇气。
即使还未完全成人,没有高大的身躯,却已经不再是那圆滚滚、不谙世事的小孩,可以在他人恍惚时、落寞处,难能可贵地用自己的身影保护他人。
他怎么今日才发现呢?
手上忽地传来升高的温度,触感在黑夜中十分明显,贠朝回过神来,便看见穆如清不知何时终于醒来,正用那双点缀了漆光的桃花眼望着他。
想到自己不仅做梦,还在醒来后像是琢磨美味一般回忆梦中之事,更不知道被穆如清看了多久,贠朝忽地有些脸热,好在屋内没有点灯,才不至于失了面子。
贠朝见人已醒来,便立即上前准备查看穆如清的情况,可这小子眼睛却直直跟着贠朝移动,末了还伸出手来,指间虚虚划过贠朝的脸颊,似乎摸到了什么,随即捻了下指间。
贠朝自然瞧见了他这般动作,开始时还不知为何,见到对方捻起指间,便迅速用衣袖擦了下脸,顺便将穆如清的手打掉,却听得痛苦的一声吸气。
懊恼攀上心头,贠朝知道定是又碰到穆如清小臂上的伤了,便立即出声问道,“还是很疼?”
许久不发声,喉咙处有些黏了,贠朝说话时带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颤抖。穆如清听到这声音,又思及之前指间残留的湿润痕迹,以为贠朝是太过担忧自己,连忙将头甩得向拨浪鼓一样。
贠朝这才放下心来,他在守着人时,便想到了许多教训的话,可还没出口便莫名其妙得吞回腹中。
黑暗中的沉默令人不舒服,穆如清不知为何贠朝不再说话,可他张了张口,一旦想要发声,嗓子处便一阵钻心的疼,见贠朝转身似乎又要离去,穆如清连忙抓住对方的手,迫切地朝自己的脖颈拽。
他身上的热度还在继续散发,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贠朝的手被其握住,像是不小心触碰到了火苗一般,敏感的指尖止不住的蜷缩,却逃离不出手背袭来的火热。
贠朝连忙挣脱穆如清的拉扯,转身将灯点上,灯下穆如清低眉垂眼的,看起来似有说不出的委屈,不知又是闹哪一出。
将灯举到穆如清小臂边上,灯火如豆在空中跳动,忽闪间照出手臂上这处烫伤,看起来较白日里更加触目惊心,贠朝不自觉便将灯拉远了些,生怕这点点火光带来的温度又给伤口带来恶化。
他实在是不吐不快:“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其实贠朝心知埋怨也是无用,能在大火中来去无事,得是什么样的轻功高手才能做到,现在他们两人只伤了这么一处,已是万幸。
穆如清自小在绸缎窝里长大,皮肤又白又嫩好得不得了,见惯了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人,贠朝不得不感慨穆如清的皮怕要比不少女子都好。
即使在后杨村里顶着毒辣的太阳练功,一个夏天过去,秋日里还是白净的脸上会自然脱落一层皮,皮下依旧是白嫩的。
他对美好的事物总是带着点珍惜的心态,第一次见穆如清褪皮以后,贠朝便在他们居住的院子里打了木架种上葡萄,这才没再见过少年被晒伤。
见人举着灯半晌没有动静,穆如清又说不出来话,便重新抬起手来去蹭贠朝的脸。
这回贠朝倒是忍住了没有打人,只是口中的话越发不受他控制:“你要是不喜欢这身皮,趁早扒了给我,我替你收着,下回再受伤,你就别想好过。”
灯火映着贠朝的脸,皱起的剑眉在眼眶处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眼中的狠色令穆如清不由坐直了身体,手也再不敢乱动。
“为什么不吭声?”贠朝见穆如清状似“乖巧”的坐姿,却一直不言语,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得厉害,压制不住的问:“怎么不说话?我说的错了?你要是嫌烦就趁早滚蛋,我一声也不会吭的!”
听着对方的话越来越离谱,穆如清心下大骇,边摇头便指自己的喉咙,见贠朝还是不动,又执起贠朝的手死死摁在脖颈处,这才令其停下话语。
可他慌乱中握住的是贠朝的右手,僵硬又干瘪的手指什么也摸不出来。
穆如清脖颈上代表着成长的喉结蹭过贠朝突兀的指节,带起刮擦的疼痛。
当右手出现在眼前时,贠朝才陡然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他瞧穆如清的意思或许是示意他嗓子出了问题。
贠朝一手举着灯并不方便查看,便将灯盏向前递去,出声道:“拿好,别再烫着你。”
穆如清松手后依言照做,等贠朝掐着他的下颌骨一番观察后,下结论说他几天之内都不能言语,心中又是忽上忽下的。
好的是他并不是真成了哑巴,所幸过个三五天便能再次说话。心中却忧虑着贠朝今日好像心弦不定,人也喜怒无常。
他不过才少回答几句话,便能把人气成这般模样,要是再惹贠朝生气,他连解释都做不到,真是把人气走了,他又上哪找人去。
为了讨好贠朝,穆如清可谓是对贠朝言听计从,恨不得每一句话都如奉至宝,只是在喝药时遇了难处。
天知道怎么这和从前并无二制的药汁为何会咸得像打死了卖盐的,才尝第一口穆如清便受不了干呕起来。可他一想到这药是贠朝大半夜跑出去,不知从何处又如何弄来,直熬到快天亮才端给他,穆如清心中便又是一阵感动,强忍着喝了下去。
只等他比划着问到曾抱在怀中的襁褓时,见得贠朝神情中忽又低沉了,终是明白自己是白跑了一回。
遗憾是有的,可是并不后悔,他更是未料到贠朝也跟着进了大火……
等穆如清喝完了药,贠朝却仍旧只望着他不肯离去。
穆如清好想问问贠朝是怎么了,可无奈出不了声。
夜风穿堂而过,吹乱贠朝没有归整束起的头发,倒显出些孤寂的味道。直等到天上墨色渐淡,贠朝什么话也不曾留下,便率先走出门去。
这一夜似乎有什么在悄然改变,可穆如清说不出来,更想不明白。
此刻借着未阖的窗外透出的熹微晨光,穆如清打量起那片红肿的皮肤,迟来的害怕向他袭来——还好他最后挡在了贠朝的前面,不然这么一片狰狞留在贠朝臂上,才更让人难过得心颤。
“叩叩。”
天色大好时,屋门便被人敲响。贠朝打开房门,将一身镶金佩玉的伊古请至房内,顺便打量了一眼对方身后——竟是没见到整日跟着伊古的小尾巴。
见贠朝将目光投向身后,伊古开口解释道:“他不好意思来。”
默尔满是个热心肠,此刻却不见他来询问穆如清的伤势,更是连粘着伊古的行为都改变了,那便是不敢面对他们,思来想去,也只有必须离开一事能让其如此反常。
贠朝心下了然,抬首问道:“所以,你们是准备启程了?”
伊古点头回应,口中之言却打得人措手不及:“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做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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