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浮白浪,平阔沙岸边贠朝和穆如清并轡而行,正是在前往归墟会的途中。这一道向东南行去,水系繁杂更甚,渡口逐渐多了起来,小舟三三两两停在岸边,此时刚过日午,艄公们大多都躲在舱里休憩。
“这边水路纵横,但我看好像没什么人坐船?”穆如清打量河道问着。他经过几日修整,终是可以发声,但到底是伤了嗓子,使声音改变了许多,原本的清亮音色低沉起来。
“太贵。”贠朝道出二字,见穆如清没反应过来,又继续说道:“归墟之意你可知?”
“八纮九野,天汉百川,注之无底,谓归墟。”穆如清答道。他虽没来过归墟会,但早年间父亲逼他念了不少书,总归对这个词有些印象。
“嗯,这么个文邹邹的名称,听说是几十年前一位庙堂归来的前辈给取的,是江湖百川尽注归墟之意。”贠朝说着,转头看向江中。
水面恰好行过一只高船,那船已悬起一张大帆,遮云蔽日的,前行处卷起细浪,顺风行得很快。
贠朝继续道:“为了附庸风雅之名,原本的归墟会真是在海中一处小岛举行,那座寂寂无名的小岛,还被人取名为‘天市’,只是这季节浪大雾浓,不少前去天市的人都半途而回,间或还有殒命在茫茫海潮中的,最后上岛的人越来越少,反倒失了原本的归墟之意。”
“之后呢?”
还没等到贠朝继续讲,江中那艘大船突然解了绳索,又一张大帆“呼啦”迎风而展,双帆并行,中间还夹杂着水手的号子声,刹时嘈杂无比,贠朝刚张开的口又闭住了。
等船行得远了些,贠朝才又接着说道:“之后自然是修改了举办之处,从天市岛移至如今的浅庐镇了,浅庐处在横山间,即使是乘船自水路而来,最后依然要行过一程山路,所以费时费钱。有些家大业大的门派倒是会包下整艘船支停在码头,待得归墟会结束后再整船离去……”
江中船只走得远了,碧空绿水间,白帆也成了目中一点,贠朝将视线从那处移开,转头看向若有所思的人。
贠朝:“在想什么?”
“没,就是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对归墟会心向往之。”穆如清答道。
伴随着声线改变,贠朝隐隐约约感到穆如清的性子似乎也沉稳了些许,这种改变并不明显,可穆如清的回答却让他敏感地分辨出对方有所遮掩。
贠朝说不出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也没有挑明,只是嘱咐:“归墟会高手如云,这回去了你就当长见识,凑不得的热闹千万绕着走,听见了吗?”
热闹正如那河道里的漩涡,一个不小心跌入其中,浮沉便由不得自己掌控了。
其实穆如清在武之一道上,并不算没有天赋,反而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虽没有一日千里,却也走得不近了。只不过前来参加归墟会的都是各自门派中正在升起的新星,即使是独自前来的武林同道也不会只是寂寂无名的小鱼小虾。
贠朝这一番嘱咐,并不是无根无由,恰恰是他知道归墟水深,才特地说与少年听的。
“我听你的,不会惹事。”穆如清举手表示自己十分无辜,他这动作好似得了默尔满的真传,平添一份有趣。
“最好是这样。”贠朝一边说着一边摇头,穆如清的保证来得很快也很真诚,却仍旧让他担心。
贠朝余光扫过骑在马上背负长剑已是少侠模样的穆如清,心里无端有些愧疚:让一个正年轻气盛的年轻人,在豪侠聚集的风云际会中隐藏自己,按他所说避让热闹,实是有些委屈人了,饶是他当年听到能与各派高手过招的消息,也曾激动了半月之久。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本不想去人多眼杂的归墟会,却不得不前往——蓟水杨大善人一案与穆家是如此相似,又恰逢归墟会举办的节骨眼上,这三者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总让人有所怀疑。
自蓟水赶至浅庐不过用了两天,但二人到达时,归墟会已开始一日,贠朝与穆如清带着马匹四下寻找落脚之处,却处处碰壁,只叹着实来得晚了些,各处房间早早就住满了。
“浅庐虽是镇子,这样瞧却比蓟水城还要大!”穆如清感慨着。
他们驻马在半山腰处朝下望去,临近黄昏,红霞层层叠现好似鳞片,镇中四处点灯挂盏,倒映在穿镇而过的江面,一派繁华景象。
“先关心关心我们今晚住哪吧。”贠朝不禁摇头,自穆如清进了浅庐,见了什么新鲜玩意或是往来背剑的行者,都要一一指给贠朝看,先前感到的沉稳大概又喂了狗去。
“若是没有客栈,我们就去找破屋破庙睡就好,又不是没睡过。”穆如清说得一派轻松,似乎早就习惯了住在破地方的日子。
“你穿这身去睡破庙?少爷,咱们走了这一路,你有见到无主的屋子吗?”贠朝见对方如此轻松的说辞,心道这一身绸缎的少爷傻的天真,头疼更甚。
“有什么声音。”穆如清没有回答贠朝,反而无头无尾冒出如此一句话来。
“什么?”
“铃铛,叮铃声,很清脆。”穆如清说着看向贠朝,“还越来越近了——”
“贠哥哥!你们来啦!”默尔满的声音顷刻从上方传出,两人皆望向上山之处,瞬间便瞧见一道绿色人影蹿出,眨眼间已至二人跟前。
这回贠朝没能躲开少年人热情的扑抱,被身着绿衣的人撞了个满怀,甚至激得向后退了两步,幸好他们所站的位置是山腰处的平路,否则一个站不稳便要从半山处滚下。
“松手,才几日不见你真是更莽撞了。”穆如清面色不虞,将默尔满扒在贠朝身上的手一一拍开。
听到这些,默尔满反而不再像以前急着和人斗嘴,竟对穆如清说:“哇!我真是想你了,最近没有你和我斗嘴,人快闷死了。”
“我可不想你。”穆如清回道,他心中虽对默尔满有挂念,却更不乐意默尔满整日缠着贠朝,只要一遇到默尔满这般动作就容易生出些无名的火气。
眼前默尔满依旧是满身金饰,叮叮当当作响,与初见时差不多的样子,只是一袭红衣换了绿衫,仍然绚烂。
“你不想我,贠哥哥想我就好。”默尔满说着手臂又缠上贠朝,认真地问道:“贠哥哥,你说有没有想我?”
“……”
“默尔满,规矩。”未待贠朝回答,一道清冷的声线又上方传来,默尔满听到后立即将攀在贠朝身上的手收回,乖乖站好。
贠朝则与穆如清一同将目光转向山间台阶处,来人果然是伊古,穿着一身领口高系的中原服饰。
青年步伐沉稳、悠然漫步石梯间,深邃眉眼、高鼻薄唇似雕刻在瘦长的脸上,暮色已浓,光线暗了下来,他的五官却如放光一般让人在昏暗中看得分明。
即使早已认识这张脸,今日再见,仍令人为之惊艳。
“你们终于到了。”伊古的薄唇吐出冷冷的字眼,不过是几日未见,贠朝发觉对方身上的寒意更甚从前,仿佛他与穆如清不是来晚了,而是错过了整个归墟会。
好看的人往往还会吸引别人的目光,他们一行四人站在此处山腰,其中还有两人不是中原人,已引得山脚处部分侠士驻足望之。
“好了好了,有什么我们回去再说吧。”默尔满看着山下投来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悄悄移到伊古的身前,率先出声说要回去。
贠朝也有意离开,便出声问道:“你们住在何处?待我们安顿好再去找你们闲聊。”
“就猜你们找不到地方住!我和哥哥包下了一幢楼,等着你们俩!”默尔满十分自然地道,这期间伊古不发一言,看着身前滔滔不绝的人眼中似有无奈和放纵。
贠朝与穆如清对视一眼并不答话。他们身上所带的丰厚银钱本就是默尔满送的,如今连住所也给准备好,实在令人脸热。
默尔满见贠朝犹豫,继续加码,“别这啊那的,你们就算不来,钱我也付过了。”
“好了默尔满,归墟会已开,他们这个时候才来是肯定找不到合适的住处的,一会儿肯定会跟上来。”伊古用西域话对默尔满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率先拾级而上——竟是回去了。
他话中内容贠朝和穆如清自然是听不懂的,却瞧见默尔满忽然变得自信满满。
“我们就在那处‘水野楼’,你们顺着山道向上走到平台再回头走一段就到了,我先上去等着你们俩。”默尔满说完,转身快步跟上伊古的脚步,口中还粘粘地喊着“哥哥”。
“这下没有破庙破屋可住了。”贠朝牵起马,顺着默尔满所说的方向行去。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穆如清紧跟其上,等与贠朝并排时,小声念叨起早就藏在心中的疑问:“默尔满和他哥看起来真不一样,他这么黑,哥哥却那么白,他成天傻笑的,怎么伊古向来冷着张脸。”
贠朝:“当然不一样,又不是亲兄弟。”
伊古喊默尔满的爹叫师父,这问题的答案当然是显而易见的。
“原来不是亲哥啊……可是小云你怎么知道默尔满和他不是亲的?”穆如清追问道。
“你这么关心的吗?”贠朝转头看着穆如清。
俩人站的不远不近,浅庐镇被灯火环绕,将人也照了个分明。
贠朝不自觉将穆如清与那两人比较起来,虽然伊古很是漂亮,默尔满也是生的好看,但他也为穆如清置办了一身不错的行头,至少现在的穆如清看起来决计不会被那两人比下去。
“不关心。”穆如清见贠朝久久的看着自己,还兀自上下打量,无由来一阵心虚,连忙说道。
赶路费时费力,经历一番车马劳顿,贠朝与穆如清用完饭便兴起困意,连叙旧也没了兴致,早早地歇下了。次日不至天明,镇中四处又起阵阵人声,将一夜好眠的人唤醒。
“这刀的装饰倒是奇特。”贠朝瞧见默尔满抱在怀中的窄刃银刀,不由出声道。
“当然!”默尔满正要跟出门去,听到贠朝的话将银刀扬上一扬,熹微的晨光由刀柄上的银锁链反射出细碎华彩,映在默尔满脸侧,倒像是打翻了一池春水般潋滟。
“我哥可是族里难得一见的勇士,用这刀屠过狼,今天他肯定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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