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们少爷让送来的上好金疮药。”
屋门再开时,天色已有些瞧不清了,贠朝边道谢边小心接过金疮药,随之就见婢女进门将各处火灯点上,屋内瞬间亮堂起来,而后她又缓缓退了出去,将屋门小心带好,只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声响,把雨声隔绝在屋外。
贠朝观其进退有致,见到他们这些伤者也不多问不乱瞄;还有这间客房,不说装饰,只是这像不要钱一样点上的蜡烛与造型别致的灯台,就让他不由感慨,快雪山庄在一处别院都有如此做派,不知本家处又是何种样貌。
感慨归感慨,正事贠朝也并未忘记,他将穆如清身上的里衣小心剥开,之前他虽已有了心里准备,却依然被眼前密密麻麻的伤口惊得一时间忘了呼吸。
被利剑划出的伤口边缘整齐,有的甚至如丝如线,却密密麻麻织做一张经纬交错的血网,将人生生困在里面,随着呼吸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地放松收紧,此起彼伏间冒出无休无止又无边的疼痛。
而伤在肩头还在渗血的剑痕,因为拔剑时手臂的扭动,使红得发黑一眼望不到底的血洞看起来更是可怖,贠朝不由得感同身受起来。
“到底做什么了,能受这么多的伤……”想着穆如清刚被放到床上便昏得不省人事,什么也听不到,贠朝于是乎喉头一滚,皱眉把心中所想轻声念了出来。
他手上动作不停,仔细地为穆如清的道道血口撒上伤药,或许这上好的金疮药就是要更疼一些,即使自己的动作已极近轻柔,穆如清却还是疼得哼了出来。
仅仅是为其前胸与手臂的剑伤上药,贠朝已觉着累得狠了,后腰与脖颈也散发着强烈酸意,叫嚣着让他停下,不得已贠朝只好放下手中伤药,站起身来,但他的目光还依旧停留在穆如清的身上。
他忽然无声笑了,想起那似乎是很久前的雨夜,自己也是如这般满身伤痕,还被称做“血人”,在马车下被被穆家带走,可能也由人这般上着药,只一个前胸的伤处便用去了一整罐金疮药,怪不得会欠下“七两三钱”。
他笑骂老爷虽然是个铁公鸡,却真的没有骗他,现在的情形,仿若世道轮回……
“贠……”贠朝忽然听到穆如清发出十分清晰的一个字来,应是在叫他,便连忙俯下身来看向那躺着的人。
床头几案的灯光斜打在穆如清脸上,照出原本俊美的五官,此刻却好似因为疼痛,紧紧皱在一起,见那双桃花眼还紧闭着,但他口中呢喃清晰得却不像是梦中。
“疼……”
“哪里疼?”听穆如清又是轻哼出一个“疼”字,贠朝立刻问道,但此刻穆如清人已在清醒与昏睡之间游走,说出的话皆是无意识无心的吐露,贠朝问话自然也得不到任何回答。
许是金疮药的药效已开始发作,穆如清呼吸急促起来,头上也冒出了点点汗珠,贠朝伸手探过,发觉其体温较最初确实有些高了,只好又拿起刚放下的药,准备迅速上完药便离开。
这个时节的夜晚还带着从北境吹过来的凉意,今夜又下起了连绵的细雨,细雨虽微,却能将寒意发得更久,拖得越晚温度越冷,贠朝只盼在还没冻着人的时候就能上完药,再将被褥盖严,别再叫穆如清生出一场病来。
人没了意识是很沉的,贠朝忍着有些发痛的手将穆如清艰难翻过身来,拉开其本就散乱的衣襟。
穆如清背部的伤口还好没有前胸那么密,顶多是肩头穿出的剑伤严重一些,但他却发现穆如清背上那处刺青图案不知是灯光发黄还是因为血色太艳的缘故,看起来竟要比记忆中浅了一些,但当初那时他也只是瞧了瞧,并未仔细观察,是否真的变浅他也有些拿捏不准。
贠朝正欲细细看去,房门却又被人叩响。
“谁!”贠朝被这突如其来的叩门声惊得心中一跳,问话声便不由自主地高了些,手上一刻不停将穆如清的衣服整理好,又把被子拉上,盖了个严实,让一丝风也吹不过这层堡垒。
“是婢子前来送饭。”女子在屋外答着。
贠朝听见回答,慢吞吞走至门后拉开屋门,将婢女请进来。而他之所以行得慢,只因方才一吓后,他的心跳得太快了,可走这短短一程,依旧没让他的心跳缓下,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打在胸膛,着实是不怎么好受。
“放这里就好,谢谢。”贠朝闷声道。
“公子最好趁热吃,需要婢子帮您叫醒穆公子吗?”婢女将饭菜放在桌上后,顺便问着。
贠朝皱着眉连忙道:“不必。”
他生怕其真的去叫穆如清,有道是非礼勿视,被褥下穆如清的身上还衣衫不整着,让这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少女看了去,只怕再见会是尴尬。
“好。”婢女说着点头,在贠朝注视下袅袅娜娜莲步轻移离去。
等女子出了屋门,贠朝跳得太快了的心才真正地慢下,像是心中一直不停滚动的大石终于停了下来,他这才放松了紧绷着的肩头,长舒出一口气。
可方才的一番动静,还是吵醒了还没完全进入黑暗的穆如清,女子走后,贠朝才转头就看到原本还趴着的穆如清强撑着手臂摇摇晃晃支起身子,又准备翻过身来坐下。
见状他连忙快步走至床边,支起枕头让不停盯着他瞧的穆如清靠在床头。
“我吵醒你了?”
“没有。”穆如清说话时有气无力,嘴唇也因失血而显得苍白。
他觉着自己刚才好像身在混沌,听得到说得出,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看不到清明世界,瞧不见在他身旁念叨的人,所幸终于有一丝凉风吹过,他在黑暗中猛地一震,才回到灯火通明的世界。
醒后眼前很是清晰,他并未错过贠朝在烛花摇曳中向他走来的每一步。
“正好你醒了,还有力气吗?吃点饭再休息。”贠朝见穆如清这般失血后苍白无力的模样,亭午时灌下的黄汤饭菜穿肠过后空荡的胃就开始抽痛起来,胃一痛,他就想起放在桌上的晚饭,便顺势提起吃饭的事,说完就要转身去拿。
“等等——”穆如清见贠朝还未站定就要转身,便立刻伸手,忍着手上伤口的痛痒,拉住对方的衣裳,那力量虽然不大,却依然让贠朝生生停住脚步。
“你的伤……”穆如清见贠朝停下转向自己,一边说着一边将贠朝的右手拉过来。
虽然对方不怎么使用右臂,但许是翻动时用力,那处粗粗包裹住的伤口,不知不觉间又渗出了些血来,已经将贠朝的手掌半数染透。
“这伤不碍事,倒是你,满身都是血。”贠朝口气严厉,俨然是有些生气了,眉头微皱,嘴角向下,却不知自己眼中写满担忧,眼也在刚才为穆如清上药时熏得红了一圈。
若不是相处地久,穆如清早就习惯了他这般嘴硬心软,外人瞧见了定会被他骗去。
是故穆如清手上动作虽慢却不停,将贠朝在乱战中随便朝绕的布条一一拉开。
一圈圈的布条被悉数揭开,带着并未完全定型的血痂,被穆如清修长的手指解下,久违的疼痛刹那间席卷贠朝,伤口暴露在关好门的屋内,依然觉着有风拂过,带出阵阵的痛。
他的手臂差点就要缩回来了,却又被穆如清握住,贠朝生怕动作间又会将对方身上的伤口带得裂开,便强忍着不动。
但伤口哪有不疼的,腕部已有了疤痕的手臂又添一道血痕,此刻暴露在晃悠的灯下,带着细微的止不住的颤抖。
穆如清少气无力地道:“你总说没事,我却不觉着。”他原本想为贠朝先擦去血迹,却发现床下脚边的盆中已是满满红色,只好先将床边小几上的伤药涂上。
谁知穆如清伤成这幅模样,却依旧能将贠朝原本无力的手牢牢困在掌中,带着不由对方逃脱的力度,在灯下细细地动作。
“你想说什么?”贠朝咬牙切齿道,他若不将后槽牙咬紧,此刻药粉的刺痛强烈,他已经要叫出声了。
原来上好的金疮药真的疼入骨髓,贠朝不由想到,怪不得穆如清闭着眼也要喊疼。
他这才知为何人在要疼得受不了时昏过去,睡着总比清醒受着要好上许多。
“我想说——”有些疼你不要自己忍着。
穆如清想原原本本将话道出口,却忽地鼻头一酸,只好低着头让倏忽间冒出的两滴泪在眼中转上一圈,重新化在眼房内,到底是没有落下。
情绪有时来得真是太快,他只不过想到贠朝以前也受过这么重的伤,吃过了那么多苦,不曾对人言语过,在他家沉默地劈着柴,跟着乱跑的自己到处闲逛,无依无靠的,没有人真正地想着他,难过就瞬间涌了上来。
劈头盖脸冲到鼻头,冲上眼眶,不敢再想,不能再想,再多想一刻,他就要难过地掉下泪来,眼泪一多就会看不清贠朝的伤口,就会手握不紧对方。
所以他更要平静,让这些难过消散,他要好好为贠朝上药,让他不再那么痛,让他赶快好起来。
“我想说,我对不起你们。”穆如清一改话风,又转到自己身上,有些自嘲般闷声说着:“什么事都没做好过,你说的对,我沉不住气,一事无成,让对我好的人,让默尔满和伊古陷入险境,受了这么多——”
“穆如清!”头顶突然传来一声郑重的呼喊,打断了穆如清絮絮叨叨自责的话。
向来贠朝这么正经喊他的名字时准没好事,大概是又要准备教训他。
“你真是这么想的?”贠朝见穆如清被他这一喝,停下手中上药的动作,所幸看起来也差不多了,贠朝便抽出手来继续说道:“我是说过你沉不住气,但你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就算没有你,江湖里的人也会有一百个、一千个理由挑起事端,而且……”
见穆如清一直沉默着低头,一言不发,贠朝又觉着自己话说重了,给原本就“愧疚”的少年扣上了新的帽子,所以当他说完“而且”两字后,停了下来,让有些激动的语气平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中正平和一些。
贠朝又说:“若我猜的没错,肖襄是当着你的面在骂我吧,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不过是做了自己要做的事,怎么能算错呢?”
肖襄的话现在在他听起来已经不那么刺耳,若是人的身体与意志被消磨,连仰仗也悉数消散,那么一些并不能产生实质伤害的话语又算的了什么,可他知道穆如清出手是为了自己,也更能理解少年的举动。
谁又不是从年少时一步步走过,行到岁月尽头,将一头青丝熬成白发,把意气蹉跎成一口生活中的长吁短叹。
难能可贵的是,眼前的少年即使没有击败对方的能力,却已生出了击败一切的勇气,能拿起剑,跨出第一步来,就是少年可战天地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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