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快雪别院的这程山路,不远亦不难行。花笙吩咐手下人,赶着马车从坡路行走,带人先行回别院请大夫来医治,而他们三人则是缓步走在林间青石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我不过是早年间随着父亲四处游历过一阵,才偶尔得知‘三刀六眼’之法。”花笙笑着说道。
“能四处游历真是一桩好事……”秦无衣不知想到了什么,悠悠地道。
“是吗?我那被父亲关在家里的妹妹也时常这么说。”
快雪山庄地处江南水乡,临近运河,借武林中的盛名和地利之便顺道做起了生意,而老薛庄主与夫人膝下只一个女儿,秦无衣猜想那大概便是花笙口中的“妹妹”。
“怎么不见胡蝶儿?”听到花笙提到女子,贠朝也终于想起从分别后便未再见到的胡蝶儿,故而有此一问。
“归墟会已经结束,我让她先回去了。”秦无衣答道。
回去了?做什么?
贠朝在心里接到。
还能做什么,不过是回去通风报信,告诉门派上下找到他了,他这么一想,又有些头痛。
“这是?”花笙如此一言,其余两人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远便望见一人趴在下一处石板台处,是故快步上前。
秦无衣翻过这人,入手已是僵直,他又探了探鼻息,随后轻叹一声,摇着头道:“已经去了。”
眼下成了一具尸体的人四周并没有明显血迹,身上虽有几处打斗痕迹,伤口却并非致命,不知是为何而亡。他身上背着一把还未来得及出鞘的剑,抽出一看甚是普通,想来不是什么有名有姓的人物。
贠朝不禁心中又生出感慨:有人背靠一颗大树,纵使死的罪有应得,却硬要旁人为其偿命;但有些人同样是爹娘生下,在世上走一遭,不说生前名利,只单论死后,也这般轻飘飘无人在意,甚至连收尸都要借萍水相逢的外人之手,着实令人唏嘘。
“此处离别院不远,谁又敢在此地下手?”花笙说话间不复之前的悠然姿态,神色认真地翻看起已凉透了的人来。
快雪山庄的别院能建在横山中,自然是经过江家的点头,敢在薛江两家眼皮子底下杀人,定不会什么简单的人物。
“他手中是什么?”秦无衣出声,花笙闻言便掰开那人已僵住的五指,紧握的只是一块残破的黑布,似是从别人身上撕下的,边缘破碎,不成样子。
“只凭一片布,谁能认得出来。”秦无衣无奈道。
花笙立即接上:“兄弟啊兄弟,你要是想提示点我们什么,倒是抓些更有用的啊。”
他这一番话似是抱怨,引来贠、秦二人同时侧目。
更有用的是什么?
是身上饰品、手中武器,甚至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气味,可一个人临死前的伸手一抓,又要怎么抓到多有用的东西呢。
黑布在花笙指尖翻飞,果然不出他所料,看起来只是江南常见的料子,他又将其移到鼻下嗅上一嗅,似乎有淡淡的香粉味,再细细地闻,又有一点桂花头油的味道。
地上这位老兄看起来很是粗犷,定然不是会抹香粉、用花油的人,想来杀人者或许是个女子。
“这里。”贠朝说话间已将手指移向那人的后领处,手指左翻右翻,将那人有些染血的衣领拉开,隐藏在头发下竟是个一指大小的血洞。
血洞已不再冒血,衣领上的血迹也成了铁锈色,秦无衣又打开此人禁闭的双唇去看,果然满口是血,已结成了冻状。
秦无衣仔细观察后,推测着武器形状,“伤处细小,却又深长,还能击破脊骨,洞穿喉头,武器必然尖锐有力,又是能出其不意,给人致命一击的——”
“峨眉刺!”
“峨眉刺。”
花笙与贠朝同时出声,打断了秦无衣还未说完的话。
秦无衣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随后重复道:“峨眉刺?”
“想不到贠兄也知峨眉刺?”花笙他眸子生得美极,长眉斜飞入鬓,此刻侧目睨向贠朝,话说得虽是轻飘飘,贠朝听在耳中却有些说不出的冷意。
“原本并未见过,只是今日倒是有幸识得。”贠朝一五一十将跟随假和尚遇到曼妙女子,女子又如何使用形似刺的武器,于树上刻下枫叶痕迹之事讲来,只隐去刀疤脸一事不提。
“竟是如此,想来这女子或许就是杀人者了。”花笙抱臂思索,峨眉刺此种武器他也是在游历蜀中时才得以耳闻,却不想贠朝竟也能推测出,他不由地想起贠朝身上的那些勾结魔教的传闻,才出言询问。
道是女子娇柔,臂力不比男人,但峨眉刺小巧轻便,活用腕力更能使出意想不到的效果,今日这刺穿喉头的景象,竟也让他见识了。
花笙还欲说些什么,空中存了大半日的雨却忽然落下,虽然山间林密,雨并未将他们三人淋湿,但望向天空,乌云遮日正浓处正向他们这方移来,恐怕雨势不久就会变大。
“师兄,你身上还有伤,咱们赶走。”秦无衣劝着。
“这人……”贠朝有些犹豫,雨已下起,再留不便,但若将此人留在此处淋雨,他实是亦有些不忍。
“那就有劳秦兄将他背上,咱们到庄中再仔细研究。”花笙拱手示敬,口中却是要秦无衣背起这沉甸甸的死人。
“……”
“在下需在前引路,贠兄又负伤在身,只好辛苦秦兄了。”秦无衣本想反驳的话,被花笙这般理由压得哑口无言,他认命背上尸体,跟在最后走着。
三人本就行了一段路程,是故秦无衣没出多少力,还未觉着疲累时他们便已到达别院。
说是山中别院,却在建在一方平地上,远观十分气派,还未进门便可看到书着“识晴”两字的匾额下直入眼帘的假山流水,而门口原本就站了好几人,见三人到来他们立刻上前来,接下秦无衣背上的尸体,随后跟他们入内。
“今日辛苦,天色亦是不好,晚饭会送到各位房中,咱们明日再会。”花笙与贠、秦二人道别,招来婢女体贴地为几个伤者安排好晚饭,才终是分别。
“师兄,你的伤叫我看看。”秦无衣见人可算是离开,立即对贠朝说起憋了一路的话。
“没什么可看的。”贠朝说着将右臂背到身后。
“师兄,你还要瞒我到几时?你的右手……是不是……”秦无衣皱眉,前半句说得极快,后面却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该怎么说。
“无衣,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执着。”贠朝低下头道,他自知手筋已断一事定是瞒不过秦无衣的,但听人如此直白地问,还是曾经跟在他屁股后面,需他照拂的人带着些怜悯问话,令他更不愿伸出手来。
“我就是这样固执,什么都要弄清楚、问明白的人,可师兄你不也是吗?”执着,说难听点就是固执,秦无衣听到贠朝如此说他,却没有一丝不满。
贠朝还在山上时,师弟们不只一次地说“大师兄真是个顶固执,不知变通的人”,现在能从贠朝口中听到如此评价,他竟还觉着有一丝欢欣。
“我是……吗?”秦无衣的反问倒让贠朝有些疑惑了,他若是执着,又怎么会糊里糊涂一直带着穆如清那小子。
“师兄,你不愿意回山,是不是也因为这个。”秦无衣虽是问句,心中却已认定贠朝是因为右手已废不愿面对山上众人,已不由地在想要如何劝说这唯一的师兄了。
“诶,正好秦兄你还没走,我还忘记了一件事!”
不待贠朝回答,一道声音已由远及近传来,原本相对而立的两人相继望去,却是去而复返的花笙,他走得近了一把拉起秦无衣的手,拽着他便向回廊另一处走去,口中还念念有词着。
“你刚才背着那具尸体,又恰好赶上下雨,现在要好好洗去晦气,才能免得污秽上身……”
望着秦无衣还时不时转头看来的背影,贠朝长长叹出一口气,暗自感谢花笙出现替他解围,心中却也开始反问起自己:“我为什么如此迷茫地走着?”
“小云……”
穆如清的声音响起,贠朝回身看去,只见少年刚换过的衣衫又隐隐透出血痕。
苍白着一张脸的穆如清一边被人缠扶着,另一只手臂扶着回廊的栏杆,还在向他缓步走着。
“干嘛出来?不知道自己受了多重的伤,要好好休息吗?”贠朝口中虽然是数落,却依然快步走上去,一手揽住比婢女高上许多,身躯单薄得有些要倒在雨天中的穆如清。
“我在等你。”落入熟悉怀抱之际,穆如清侧首轻声说道,他的声音在淅沥雨声中虽微弱,贠朝却不仅听得一清二楚,甚至心也如鼓声震震,在空旷中回荡。
“好了,”贠朝立即接上两字,良久后才继续道:“我已经在这里,咱们赶快回去。”
贠朝在听完怀中人的话后,语气再也硬不起来,只能在对方耳边柔声说着,随后他示意婢女不用再帮扶,只需在前带路,自己则带着走不稳当的穆如清缓步跟随。
清丽的江南景色在烟雨中显得有些温润,白日一战中环绕身周的血腥气也被细雨尽皆洗去,但细密雨丝透过回廊粘在身上的感觉并不太舒服。
贠朝一半身体受着风雨吹打,另一半紧挨着穆如清温热的身体,他紧盯着有些湿滑的地面,仔细着脚下,直觉这进屋的一程有些长了,那么方才穆如清走了多远?又等了他多久?
“公子,我们到了。”婢女出声推开房门,又指向旁边紧挨的一处房屋,继续说道:“您的屋子在隔壁。”
“多谢。”贠朝对女子点头道谢,见其还欲上前帮忙,急示意不用了。
他之前在村中住了许久,有什么事只能自己上,顶多让穆如清这本不怎么会动手的帮帮忙,何况此女也是江南女子般的娇小温婉,让她来接穆如清这已长成的身躯反倒让贠朝觉着不好意思。
“公子太客气了,婢子就在西边这间守着,有什么事叫我们就好。”说着女子福了福身,随后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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