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穆如清立即反驳,引得周围又是一片嘘声,其中还夹杂着“给脸不要脸”之类的奚落,未有一点不避讳,但穆如清却好似完全没有听到般转向花笙,语气带着恳求:“三刀由我来受!”
“给我回去。”贠朝见穆如清被剑锋割裂如破布般褴褛的衣服,又是血污又是泥土的,便知道他遭受了些什么,胃不由地疼了起来——这臭小子到底知不知道三刀六眼是怎么回事,都这样了还要逞强!
“师兄……”
“我们万剑门已经后退一步,你们还在这里商量起来了!再推让一番,我看你们就能直接一人一刀离开了吧。”肖襄口中大事嚷嚷着,他现在伤口正疼着,说话时还在咬牙切齿。
“诸位侠士,谁能借刀一用?”贠朝不顾身后阻拦,快速上前一步,朗声说道。
话音落,却不曾有人答话,众人已知贠朝的身份,谁敢上赶着回应。
但有一人缓缓步出,脚步虽慢却沉重,他行到贠朝身旁,从腰间拔出刀来。
贠朝当然也是瞧见了,心中却是暗道不妙,来人正是伊古。早在花笙提出“三刀六眼”之前,他已与伊古交换了眼神:不论何事,都不要站出来。
可眼下伊古走出来,贠朝已能想到是为了什么。
即使是习惯了独来独往,走遍南北的江湖人,也会在听到乡音时顿步,对自己人存着善意,伊古和默尔满来自异乡,形势本就不利于他们,若再显眼地成为众矢之的,事情恐怕更不容易收场。
贠朝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伊古站定后不曾发一言,转手将白雁刀刺入小腿,这次穆如清听到了清晰的声音,才知原来在快刀前,人也脆弱如衣物一般,不可抵挡,无处可退。
众人但见伊古手中白光一闪,对自己使出如此凶狠的一招,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伊古!”贠朝快速上前扶住人,示意秦无衣将伊古几处大穴封住,才抬头再看,只见冷汗霎时顺着伊古的鬓角淌下,湿了眉目。
贠朝实在是没有想到这西域人竟如此果决,什么都不商量,一声不吭便率先刺出第一刀。
见惯了腥风血雨,习惯刀山中来、剑海里去的生活时,人对利刃便会生出一股无形的钝感,剑刺在他人身上和刺在一般的动物身上的感觉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贠朝看着白雁刺进伊古的小腿,却陡然生出一股痛意来,由心而发,深入骨髓。
“轮不到你来——”肖襄见状,却是大声吼叫,但他后半句话还未出口,就已被伊古看向自己的目光弄得哑口无言,呆愣原地。
这西域人的眼着实太凶厉,恰如真正的猎手,被他瞧上一眼,肖襄顿时感到自己便如在空旷沙漠中的一只猎物,背后唰得冒出冷汗,正逢风过,脊背生凉,竟让他一时感受不到伤口处的疼痛。
“我弟弟错手伤人,此刀于情于理都该我来。”伊古在贠朝的搀扶下稳住站姿,暗暗调匀呼吸,喉头滚了几道,才说出这么一句。
花笙也被伊古这突如其来的一招险些吓到,却更佩服起这仅有几面之缘的对手来:能对自己这么狠的人,实在是不多见。
“第二刀——”
“等等!”贠朝见伊古正欲拔出白雁,立即出声阻止,即使封住穴位,贸然拔刀也只会让伤口流血更甚。
贠朝与秦无衣扶着人,示意穆如清再去寻一把刀来。
接到消息,穆如清立刻回身找起默尔满,他脚步虚浮越过几人,才见到一直在无声落泪的少年。
原来方才伊古已将默尔满的穴道点住,让他动弹不得,更无法说话阻止,唯有一双续满泪水的眼睛在悄无声息地表达着他的感情。
默尔满直愣愣瞪着前来寻刀的人,他那双眼睛曾经是笑意无限,似乎天塌下来都不算什么大事,现在却溢出了苦涩与悲伤。
“对不起。”穆如清瞧上一眼,便不敢再看,只得低头道歉。
心中的愧意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可除了道歉他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身不由己、无能为力几个字盘桓在胸中,与满腔愧意纠缠,将他的脑子灌成一片浆糊。
他沉默着将默尔满腰间的小巧金刀取下,刀鞘亦是由金制成,镶嵌着圆润多彩的玛瑙晶石,沉甸甸很有份量,穆如清将其握在手中,却觉得这些东西硌得他手心发痛。
“第二刀。”伊古从穆如清手中夺过那把流光溢彩的金刀,随即双臂高举向众人示刀。
这金刀原本是装饰所用,刃也不太锋利,不想还有能见血的一日。
“嘶……”伊古刺进另一条腿,终于忍不住地发出一道声音来。
第二刀比第一刀来得更疼,或许是刀钝了一些,或许是脑子已不听他的使唤,不断告诉他:太痛了。
“最后一刀。”花笙从随从手中接过一把铁骨扇,手指翻动便抽出一把短刀来,他上前一步将刀递出,微微朝伊古点了一下头,随即朗声道:“此刀之后,万事不究。”
“等等,这一刀,可不能只刺腿了。”王玉但见伊古抬起刀来,似乎还要向腿上捅去,立刻出声。
肖襄终于等到王玉发话,忍了许久后得到如此机会,随即附和:“没错,我伤的这条手,你们不能不陪吧。”
“好,你伤的是右臂,我便毁这一臂。”
手起刀落,两洞落下汩汩红艳。
乌云持续压低的天空,此刻竟在云中打起了闪,伴随着轰轰雷鸣,却仍旧不肯落下雨来,只是风越发凛冽了。
“我们走。”王玉说完后便转身带着万剑门一堆弟子乌泱泱地走了,肖襄又看看正在忙碌的贠朝,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而他们这一走,原本围堵的人墙立即空了一处。
“要下雨了,走吧走吧。”
“没啥可看的了,赶紧的。”
“走走走,不然一会要淋雨了。”
众人见“打头”的万剑门都已经离开,戏既已散场,这天看着真要下雨,恰好寻一个借口溜之大吉,走才是上策。
“还能走吗?”贠朝问道。
“……嗯”伊古此刻已有些不敢说话,他张口只怕哼出声来,定了定神,只道出一字。
“你们这一个个‘身负重伤’的,就莫再逞强。”花笙见万剑门之人远走,便向身边一人吩咐去找来马车,随后踱步上前说道。他后面还有几人亦步亦趋地跟着,统一穿着白色衣衫,想来是快雪山庄的人。
“车马一会就来,诸位稍待片刻。”
“多谢。”
一行几人除了秦无衣来得最晚,身上没有几道伤口,其余人都或多或少受了伤,有道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见花笙欲伸出手让他们搭上一把,贠朝立即道谢。
“师兄,你……”秦无衣趁着一点空档再唤“师兄”,可他望到贠朝血染的手,又沉默了。
“无衣,回去再说吧。”贠朝见方才秦无衣面对众人叫嚣时谈吐自如的模样,直道师弟四年不见,已恍然已不是当时年少对着来人说话时吞吞吐吐的模样,可现下他欲言又止,让贠朝熟悉起来。
天上雨还未落,一辆华盖马车已至,只不过这马车并不算大。
“快上去。”贠朝说着将穆如清率先送上马车,少年身上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但脸色在血污的反衬下,更是煞白如纸。
“你不上来吗?”见贠朝反身准备离去,穆如清连忙道,他此刻已有些昏沉之意,却仍旧念着贠朝。
“我将人送上来,一会便来找你。”贠朝拍了拍穆如清,让其安下心来。
剩下几人小心地把流血过多人也有些迷糊的伊古合力搬上马车,伊古见着贠朝,口中轻声喏着什么,贠朝虽听不清楚,却心领神会地转身去,出手解了默尔满被封住的穴道。
手甫一落下,贠朝就见少年一言不发地往马车处跑去,他正欲出声提醒,已经来不及了——他亲眼见着刚解穴后血脉还有些滞涩的默尔满摔了个“狗吃屎”之后趴在地上。
等听到少年传来的低声呜咽,贠朝又欲伸手去扶,可少年人还不等他的手凑近,便手脚并用毫无形象地自地上爬起,僵着腿弯却依旧径直向马车奔去。
默尔满的双腿犹如千万细针在扎,又麻又痛,可他看到伊古时,却觉着心里更痛了。
他才一进入马车,便扑抱向已半是昏迷的伊古,临到跟前,手上动作又变得小心翼翼。他生怕弄疼了人,寻了半天才绕到伊古身后,轻轻揽住伊古的肩膀,让其靠在自己身上。
默尔满又在无声流泪。
穆如清颤着满是细碎剑痕与血迹的手,想要摸一摸少年,可他伸出的手还没能摸到对方,已被人打了下去。
“哥!”
不知何时清醒的伊古抬手便将穆如清伸出的手拂开,紧皱的眉目似在忍痛,又似在戒备。
“哥,对不起……对不起……”默尔满见得伊古醒来,终是放声哭了,不住地呢喃着他们的本族语言。
听到熟悉的乡音,伊古原本迷迷糊糊的神情愈发清明,眸子亮起,用仇勒话对默尔满说着:“不怕,我在。”
谁也没留意马车角落里,还有一个同样受伤脸色如纸的少年,连穆如清自己都快要遗忘了自己,他瞧着眼前的两人相互依偎,沉沉地低下头,心中无限酸楚,又饱含歉意。
他被拂开的手还有些隐隐作痛,却连揉也不敢揉,只怕自己一动便打搅了对面两人,只好瑟缩在角落中,心中不住地念着:“对不起……”
“这位小友倒是很有意思,看起来富贵满身,骄傲逼人,却没想到这般‘不拘小节’。”马车外站立的人中,花笙是最悠闲的一个,他边说边轻轻摇动着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竹扇。
天色看着将雨未雨,怪风乱吹将他的扇底风悉数吹尽,这般模样看起来虽是潇洒,却令人又多一层寒冷。
贠朝在听到花笙所言后,忽地陷入回忆,他记忆里的小胖子看起来也是挺富贵的,被人撞倒后,双手都磨破了皮渗出些红丝来,也是一声“疼”也没有喊过,如此一反常态。
他当时并不懂,还道这少爷比他想象的要不那么娇气一些,可现在细细想来,却是他小瞧了穆如清——原来心中有所思所念,才能这般不因疼痛停下前行脚步。
“贠兄,不上马车吗?”花笙感慨完,再看有些出神的贠朝,不禁出言提醒道。
“不。”贠朝见花笙也没有上车之意,许是去处离此并不算远,既然不远,他自然不必去挤那已不宽裕的马车。
“秦兄呢?”
“我同师兄一道。”
“无衣,其实你——”
“那便走吧。”花笙打断贠朝还欲说的话,率先向前走去,马车也随之向南行去。
不出贠朝所料,花笙带他们所去之处,是家大业大的快雪山庄置在横山的一处别院,离得并不算远,只是这短短的一途,却又出了一桩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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