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因为我?”贠朝等雷声歇去,几不可闻地念叨着。
他害怕听到结果,却又迫切地需要一个结果来打醒他。
穆如清犹豫地说道:“因,因为你……倒在我家马车下……”
“你不要再说了——”
“因为我救了你,因为我爹贪财把你留下来做长工,因为……”
“闭嘴!”
穆如清好像急着要证明什么似的,越说语速越快,连贠朝叫他停下也听不见,直到贠朝大声地让他闭嘴,穆如清才好似如梦初醒,停了下来。
雨声渐起,拖了一下午的雨哗啦啦打在地上,扬起尘土,入鼻皆是土腥气。雨也打得贠朝心中越来越乱,他从没想过穆家的血案会和自己有关,明明出逃时那场夜雨洗去了他的所有脚印和过往,怎么会是因为他?
可若不是他,穆如清怎么好似变了一个人,会说出这如杀人利器一般的话。
他和穆如清这三年的相处今日变成了一场笑话,救命恩人和杀人者同在一个屋檐下,实在太过讽刺。
“你走。”穆如清顿了许久再次开口,便是让贠朝离开。
“你是骗我的。”
贠朝并未回应对方赶他走的话,反而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这句话说得坚定,肯定让穆如清听到了。
原本还带着些颤抖的穆如清瞬间愣住,贠朝又求证似地,带着点乞求地轻声重复:“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信不信由你。”穆如清说着窸窸窣窣站起身来,仍旧不去看贠朝。
“你说是因为我,那我就是罪大恶极的凶手,现在凶手站在你面前,你怎么还不动手!”贠朝也随之站了起来,紧追着穆如清绕到其面前,脚下踉跄却手疾眼快地拦住了穆如清出门的脚步。
他虽不知要如何面对穆如清,却不愿让对方就这般离去。
“你教我的武功,我又怎么打得过你。”穆如清低头闷声说道。
“就因为打不过,你便这般没骨气地不战而走?”
“……”
穆如清避而不答,任贠朝数落。可他越是不说话,贠朝心中就越气愤,他的怒火不知从何而起,如脚边的篝火一般,烧得噼啪作响,烧得头脑发昏,连漫天的雨声都无法掩盖。
“好,既然你不动手,那我来。”贠朝昏了头,说着用脚一勾,便将地上的斩血勾起,握于左手。
当他握住斩血之时,又开始后悔起刚才的口无遮拦,为什么要说出这样不妥的话来。他明明只是不想让穆如清就这样出去,不想让他捡到身边的小崽子淋着雨赶夜路。
他想:只要穆如清踏出这道门,他们就再也不可能相见了。
可穆如清却瞧也不瞧他一眼,执着地向下着雨的庙外走去,他这样动作,让贠朝心中的火烧得更旺,头脑变得更不清醒,出手也不知轻重。
“这一剑,打你没有骨气!”
贠朝边说边出手,未去剑鞘的斩血重重击在穆如清的前胸,将他逼回破庙。
穆如清被贠朝这一式打得胸膛震动,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喉间已有腥甜涌上,却强忍着不吐出。
见贠朝执意要拦自己,穆如清终是开口:“你又不是我爹,凭什么说我没骨气!”
“第二剑打你不孝!”贠朝又一招落在穆如清背上,将他活活打倒在地。
“我怎么不孝?我都……我都报仇了,你还要我怎样……”有血从穆如清的嘴角溢出,他眼中也蓄起泪水,可当他说完这句话,那几滴泪又全数消散了。
“你当然不孝,不想着为父母报仇,得过且过就是不孝;但你要是杀了我,不尊师重道,更是不孝,你这辈子注定会是个不孝之人!”贠朝说着,感觉眼角似乎有些湿润,他使劲眨了下眼,将眼泪生生憋了回去。
他这辈子还没怎么流过泪,此刻在穆如清面前,他更不能示弱。
可当他借着火光看到穆如清已溢出血来的嘴角,心就忽然抽动了,并不算太疼,却好似被人攒在手中,用钝刀子划拉着,一刀未见着血,便落下第二刀,攥得难受,割得也难受,却怎么都停不下。
贠朝已在继续动作,“第三剑……”
他说着将斩血从鞘中抽出,可斩血实在太锋利了,贠朝一时没有注意,食指被斩血的剑锋所伤,十指连心,令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手疼还是心痛。
于是雪白的剑柄上已留下一道血痕。
“这第三剑,斩断你我……师徒之义。”
此话一出,跪在地上的穆如清浑身一震,他忽地伸出手来,却好像被屏障挡住,僵在半空多时,缓缓将手缩了回去,匍匐在地,把头沉沉低下。
握住斩血的贠朝这次并未将招式打在穆如清身上,他看到对方嘴角的血后心中便软得不像话,再也下去不手,何况斩血一剑下去,恐怕穆如清也不用活了。
因而他此回只是转动手腕,将衣摆削了一截下来。
轻飘飘的衣摆若云似水,流淌在地,有生命般自行游走到穆如清的眼前。
“呲啦——”
贠朝将斩血归鞘扔在地上,拖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他好像做成了什么大事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但这么一吐气,贠朝又觉着自己把四肢百骸、七筋八脉的力气都呼尽了,剩左胸处残缺了一道大口子,背后的风啊雨啊都顺着这道口子,呼啦啦悉数刮进来。
虽是风雨,却如刀割。
他极速的呼吸着,妄图将左胸的残破处掩盖住,但填进来的空气依旧不能弥补那道缺口,疼得他站也站不住了,人不受控制地退了几步,倚着庙门无力地坐了下来。
贠朝不是没想过出去,可现在庙外雨下得正急,他又一次被老天留了下来。
“我是那罪大恶极,活该千刀万剐的罪人,现在我走不动了,我们师徒情份已尽,你怎么还愣着不动手。”贠朝低声说道,许是他方才呼吸得太快伤了嗓子,道出的字句听在穆如清耳中竟是悲怆之音。
“动手啊!”
贠朝“砰”得踹走了斩血,重重撞在穆如清的膝盖上。幸好斩血剑未曾出鞘,不然这般力道下穆如清的小腿此刻定是没了。
见着穆如清还跪在地上沉默不语,贠朝就觉着气打此处来,怒从心头起,未料穆如清这边却是“恶向胆边生”。
“你以为我不敢吗!”刚才还一声不吭的人忽然嘶吼着抬头,目眦欲裂,凶狠得如一头被被逼到无路可走的野兽。
“呵……我看你就是不敢。”
贠朝瞧着大吼的穆如清,心里满是不屑,兔子急了会咬人,但会咬人的一般都不叫,穆如清这般自己骗自己到底是做给谁看。
“你要是敢,刚才就拿起剑来杀我了,怎么会等到现在。”穆如清要是敢,也不会只把自己赶走,还在自己学管宁割席时那般不舍的模样。
不舍给谁看呢?
两人已是这般关系,还需不舍吗。
他瞧着穆如清的一双桃花眼忽地软和下来,贠朝觉着自己猜得可太准了,但下一刻他又瞧见穆如清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郑重地对上自己的眼睛,说出的话声音虽轻听在耳中却像惊雷——“我自然不敢,我喜你爱你,所以我这辈子都动不了手。”
“……什么?”
怕贠朝没听懂的,穆如清解释道:“我喜欢你,不是家人、不是师徒、不是朋友那种,喜欢得心都跟着你走了,都不在我身体里!你现在要我杀你,就是让我去毁灭自己,你让我怎么动手!你告诉我怎么动手!”
穆如清说这话时移动着跪在地上的双腿,每说一句,都离贠朝更近一些,直到他最后一字的尾音了结,他与贠朝的脸距离竟在一寸之间。
这双闪着无限星辰的桃花潭距离实在太近了,流淌出的爱意又太浓太烈,被紧盯的贠朝深觉胸膛里那个东西有了自己崭新的生命,叫嚣着要摆脱他,跳出来,要去寻一个新住处。
这感觉实在难受,让他招架不住,垂下了双眼。
贠朝这一移开眼睛,穆如清好不容易鼓出的那些勇气便顺着贠朝的这一眼长出翅膀飞走了,他自嘲般说着:“你瞧,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告诉我如何去做。”
穆如清苦呵呵地说着:“所以我只能让你走……”
本来被对方的话弄得头昏脑胀,满心混乱的贠朝听见穆如清又要赶他走,乱麻一样的心思中忽然就窜出来一根,上面写着三个字“不能走”。
很可笑的是,若是好言好语地劝着,说不定还能让贠朝听他的,但穆如清越是这般说,贠朝就越是让朝反方向走去。
火光从穆如清的背后照过来,他们两人已一般高了,贠朝此刻却身影瑟缩着,光亮一丝也打不到贠朝的身上。
但贠朝望着眼前人,却觉着对方整个人都灰败下来,那双眸子里还带着点将熄未熄的光,似还有什么话藏在穆如清的心中。
到底还有什么在瞒着自己?
贠朝不死心地问:“你还是骗我的吧。”
说什么喜欢他,目的还不是让他走。若自己是这般喜欢一个人,喜欢得心都跟着对方飞了,就算一起死去也好过与君一别天涯海角。
心都没了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些该入土的肉块罢了。
“你不信?”穆如清说这话时眼珠颤动,像被贠朝气到了一般皱起眉。
本来想要否认的贠朝见着穆如清的眸子时,便不敢将“不信”两个字说出口了,毕竟对方这样清澈的眼神,会将所有都明明白白地写进去,他怎么敢说不信。
“好,你不信,你不信……”穆如清也像是昏了头,六神无主喃喃自语。
有一股凉意攀爬到贠朝背后,然而不等他思考,倏忽间危机已至,贠朝瞬间睁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穆如清贴了过来。
穆如清竟亲了他。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