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如清正骑着马向丘山山脚行去,丘山算不上高耸巍峨,顶多可以称之秀美。
其实山再高也没什么用,正所谓一山更比一山高,即使他登到山顶远望,依旧看不到郁宁城,看不到后杨村,更看不到已远走的人。
穆如清到达丘山的北阴断崖下的绿林,这里并不接临上山的路,无人路过,只有偶尔山间传来的鸟鸣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将手中抱着的坛子与马一起安置好,穆如清就倚在一颗长得还不算高的树上闭目休息。
他在等。
揉了揉胸膛,还有些微的痛感,穆如清想:贠朝出手实在太重,一定是气急了。
他抱着斩血在破庙里浑浑噩噩待了一夜,第二天借着天光一瞧,胸前竟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淤痕,直到今日也没能散开。
其实贠朝说他没有骨气,不孝之类的话并不准确,他正是太有骨气,才不得已将贠朝赶走。他也知道自己说出口的话太伤人,可又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让贠朝心甘情愿离去。
若是自己直白地说:知道他们为什么杀人吗?因为一幅藏宝图。
藏宝图绘着一个神秘杀手积攒多年的巨大财富,还有他的独门杀人秘籍。可杀手是来去无踪的,直到他金盆洗手,武林中再也没了这么一个顶尖的杀手时,众人也不知道无价之宝去了哪里。
直到十年前,焦横所在的组织不知从哪里得到一个消息:人皮绘,宝图现。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这么来了。
要说那人皮藏宝图,穆如清的确没见过,但他有次准备偷溜出去时,路过母亲厢房却听到他爹娘说什么苦了自己,还是个小娃娃就在背上刺了那么一大片东西。
他正疑惑,背上的图不是给他驱邪避病用的,为什么还苦了他,毕竟他根本不记得刺青时疼不疼。
犹记得他爹接话说叫他娘小声点,莫被人听了去白白带来祸端。
当焦横说出人皮两个字时,他已大概明白了——这样大的一个危机就藏在自己的背上。
贠朝说,要将那些人全都揪出来,要对得起他爹娘,对得起他家死去的三十一条人命。
可杀一个焦横都这么难,他若自私地让贠朝陪他,何异于让贠朝来给他陪葬。
贠朝就是天边的一朵云彩,已经为他遮阳这么久,有更广阔的天地,不该为他一人停下。
何况……
穆如清回想起分别那日,酸涩与甘甜交织着涌上心头,嘴角挂上带着一丝苦涩的笑——能在分别之际赴死之前,将藏在心底的话倒个干净,此生也没什么遗憾了。
只是有一些后悔,后悔自己当夜怎么那般冲动,除了道出心思,还趁着贠朝不注意将他的手绑了起来,虽然最后他反应过来,不至于将坏事做尽,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即使他某年某日或许就死在什么人手中,他也不想贠朝回想起他时心中存下怨恨。
现在他倒要感谢焦横,临死前还要透露这么大一个“秘密”给他。
作为回报,他将焦横火化,还善心把其骨灰封进坛子里,留下一封书信——两日后丘山北见。
此刻他等在这里,就是要等那个来给焦横收尸的人。
破庙风雨夜,庆幸那人用峨眉刺将贠朝引走,让其错过了焦横说出的惊天秘密。
今日一战,若是不能将来人杀死,大不了就让对方也大发善心地给他收个尸,自此再也不祸害别人。
马儿忽然嘶鸣起来,风中也传来丝丝血腥气味,穆如清亦是张开了一双桃花眼。
来了!
“架!”
官道上一马疾驰,跑到一半停下,好像是方位不对,马背上的人将马又调转的向西南,快速奔了过去。
马背上的人正是贠朝,他好不容易再寻到前几日那间不知名的破庙,却只找到了一个揉皱了的纸团——两日后丘山北见。
他和穆如清分开了有几日?
两日还是三日,他根本记不得,而且穆如清既然有心赶走自己,这句话一定不是留给自己的,那便只能是留给刀疤脸的同伙。
他只好一刻不停,急忙往丘山赶去。
可有时山在眼前,却好似远在天边,他看着丘山隐约起伏的弧线,策马前行,依旧没能离丘山更近一些,甚至乎他觉着自己走错了方向,眼看着丘山与自己一直齐头并进,再也无法到达。
贠朝遂调转马身,重新调整方向往丘山奔去。
“把焦郎的还给我!”身材曼妙的女子脸也很美,脚下似有不便却灵活得很。
穆如清躲过一式,听对方叫着说要他偿命。
这女子出手狠毒,看起来是照面一掌,临到跟前银光一闪,尖锐的峨眉刺便脱手而出,亏得是大太阳底下,穆如清之前便被女子的手闪过眼,猜测对方手中藏有兵器,躲得及时,不然这一刺便能叫他瞎了一只眼。
没想到女子一击未得手,之后的招式更是不要命了,任凭斩血剑在她身上划破几道,她像是不知疼痛一般,依旧出手迅猛如电。
如果穆如清肩上的伤几日前不曾崩裂,这一战他倒还有些胜算,可雨夜一战,他肩头还未好全的伤口被焦横指钩抓破,即使已过了三日,也将伤口重新处理了一番,此刻久战亦是讨不得好。
相比穆如清的生死无所谓,黑衣女子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女子不要命的招式让穆如清又落了一个下风。
穆如清背靠山脚下的巨石,正是退无可退之处,眼看着女子掌中银刺又至,他心中却平静起来——还好,贠朝已经离开。
可他并未感到意料之中的刺痛,待穆如清睁开眼时,还伸着手刺向自己的女子眼中已无了杀意,连一丝神采也不见,殷红的双唇吐艳,却是真正没了生息。
“好啊,你原来不仅会找死,还会等死。”
听到这句话,穆如清忽地将已僵死的女子推开,破口喊道:“你走!”
说完穆如清就疾走几步翻身上马,他本想叫那人滚,现在却又说不出口了,一个“走”字气势全无。
对方不走他能走,穆如清忍着鼻头的酸楚,连一个眼神也不曾分给对方,便急急策马离开。
“穆如清!还轮不到你来管我。”贠朝说着就拉住缰绳,让穆如清□□的马止了步,他也被对方此番动作惹毛了,眼下正是怒气上头,大骂起来:“兔崽子,下来!”
见穆如清堵气似的不吭声,又执意不下马,贠朝立即出手薅住他的衣服,硬是把穆如清拽倒。
幸好这快雪山庄带来的马很是通人性,在贠朝出手期间,马儿已将四蹄收起跪了下来,才不至于让穆如清摔伤,但摔倒是不能幸免的。
就着这摔倒的姿势,穆如清逃避似的缩成一团,将头别了开去,嗡声嗡气的:“我不想见到你,你还回来干什么。”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凭什么让我走。”贠朝见穆如清这般模样,却依然要赶走自己,便怒意更甚。
“我不是说了么,你——”
“你说谎。”不待穆如清说完,贠朝已出声,让对方没有再将后面的话说出口,那些伤人心的话他并不想再听一次。
“怎么不说话?你的谎话太过拙劣,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你在胡编乱造,现在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能唬人。”贠朝说话时很痛快,因为他已经忘了,雨夜里是谁信了穆如清的鬼话。
也亏得他来得及时,才能从那女子的掌下救了这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一命。
“穆如清,你到底为什么赶我走?”
恍惚间有声音从云端传来,穆如清不知该怎么回答。
穆如清真想不如刚才就死在峨眉刺下算了,一了百了,即使会让贠朝伤心一些,也好过让其再落回险境。
可贠朝并不领他的好心,甚至俯下身来,看向穆如清的眼睛,似是能从中看出个结果。
不管穆如清愿不愿意,贠朝的脸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他盯着眼前的这张脸,突然又想起临行前默尔满将他拉走,避着贠朝做贼一般偷偷摸摸说出的话——“你对贠哥哥就没有非分之想?”
什么是非分之想?
还不就是那些事!
那时他被默尔满问得脸色涨红,手脚不听使唤,直觉对方这话说得大逆不道,罔顾人伦,欺师灭祖,天理不容,什么好脸色也没有留给那口无遮拦的人就离开了。
默尔满和伊古不清不楚的,难道他就想着全天下的人都和他一样,是好男风还先从窝边草吃起的兔子贼?
可当他与贠朝向蓟水进发的这一路,每每看着贠朝的脸就开始出神时,他就开始骂自己,自己当真是和默尔满一模一样,不,他比之更甚,不仅见色起意,还有些肖想师父的大逆不道之罪。
他甚至还没真正进入江湖,没遇到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时,就已经找到了想要与之相守一生的人。
这话说来可笑,却是真真实实的,他和贠朝分开不过几日,已觉着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曾经什么事都是贠朝让他做的,甚至连报仇,都是贠朝曾经说让他报仇。
多么好笑,贠朝都不在他身边,他还心心念念着那一人。
他也曾想,若是蓟水一行结束,不论有没有找到刀疤脸,最后他都要问问贠朝: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若是有,那他们就天各一方,定不再去打扰;如若是没有,他会将这秘密……
算了,还是不告诉他。
秘密犹如手中正紧紧攥着风筝,线若真的挑明了,可能就要飞得越来越远。
可穆如清想的是很好,却做不到。
现在他怀中还藏着在丘山寺求来的签,当真是一点也不灵验,他分明求到的是心想事成的上上签,却连打算好的话也没有说出口。
不仅如此,他还一时冲动,竹筒倒豆子地把秘密说了出来。
危机关头自己还能分出来那么一丁点的私心,想知道贠朝听了他的这份不可见光的心思后是个什么反应,却没想到最后贠朝竟毫无反应!
这下他死也瞑目,知道自己真是对不起贠朝。
那当时为贠朝求的平安符恐怕也是假的,明明贠朝本来都走了,现在又出现。
只要靠近自己,那人还怎么平安?
见穆如清望着自己又出了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贠朝就有些无力,瞧对方一时不动弹,他所幸席地而坐。
刚才他运起轻功极速奔来,将穆如清从那女子手中救下,也是耗费一些内力的,何况俯身看人的姿势实在是太费腰了。
身旁的穆如清并没有因为他的坐下而回神,许是还在编着瞎话,努力想要怎么赶跑自己。
这回他是不会轻易上当,好不容易醒了一些酒意,再来上一回,又得头疼几日。
“这么贱的人真是前所未见。”贠朝悠悠出声,倒把穆如清从神思里拖了出来,地上的人缓缓起身,重新向贠朝看去。
贠朝见人终于有了反应,又道:“我是说我,可不是说你。”
他不由心道,人家都让你走了,还眼巴巴地跑回来,你救了他的命,听到一句“谢”了吗?
话但凡说重点,桃花又落雨,最后还不是得哄回来,贠朝你啊你,你自己不是贱又是什么。
“你不是问我为何赶走你?”穆如清盯着贠朝开了口,直把人盯得有些发毛。
臭小子终于开了尊口,大概是想好怎么赶他。贠朝越是发毛越理直气壮,还给自己鼓了鼓气,他想不管穆如清这次说什么,都不要走了。
“因为我大逆不道,罔顾人伦,欺师灭祖,天理不容——”
“你是不是傻了,这些你说都说了,做都做了,现在又要用话来搪塞我。”贠朝起数落他。
“你不怕?”穆如清疑惑了,明明那日贠朝虽未表现出厌恶,但此事的确惊世骇俗,若不是默尔满的提点,他是怎么也不会想到。
此心一出,便再也不复当初。
正如石头里突然生发出一支嫩芽后,这石头便再也不是完整的,向上看只是两片嫩叶,向下却已盘根错节。
贠朝答非所问:“动不动就怕了,哪儿来那么多英雄?”
说这话时,他的心才好似反应过来一般,突突地快速跳动起来,贠朝不是不懂,可他自己还没想好,心却似乎已有了自己的想法。
恍惚间他的心就要跳出胸膛,这心跳声鼓动着耳朵,向上还冲到头顶,也不知哪里来得一股勇气,贠朝只抱着一个不能再让穆如清赶走他的想法,便将对方曳了过来,于清风之中,天地之间,就这样旁若无人的将唇送了上去。
不妙,这是穆如清心中唯剩的念头。
他不仅将对方拖入了这罔顾人伦的泥潭,更是连最后一丝赶对方离开的机会也被贠朝从口中夺去了。
可将贠朝抱在怀中的滋味实在太过美妙,穆如清好像在炎夏日午走了不知多久的路,终于喝到了天降甘霖,这还是老天赐下来的,弥补他被晒干起皮的嘴唇,熨帖他急躁跳动的心。
即使细雨降下,热度却依旧,甚至愈演愈烈,烧得他要跪地乞求更多。
这一瞬似乎天地之间什么都不再存在,什么鸟语花香,什么清风明月,恩恩怨怨,是非曲直,都能抛诸脑后。
只是这都是心中所想。
那厢边马鸣嘶嘶,地上还有一个为了来拿骨灰坛而送命的痴情美人,当然其现在已变作一具僵直的尸体。
即使是身旁没有经过的活人,他们俩也太大胆了一些。
朗朗乾坤也就罢了,还当着死人的面,实在太不尊重。
他们两人再次分开,就看到那已经殉了情的女子双眼还在大张,被吓了一跳的穆如清摸了摸发烫的胸口。
丘山寺求来的签还在那处,他心道似乎这签也不是不灵,而是太灵,现在正是霜雪消融,连贠朝那素日苍白的脸也弥漫上了薄红。
“要不我们还是,把他们两个一起埋了吧?”穆如清提议。
“……嗯。”
宗旨就是有误会立即解开,谈恋爱要什么误会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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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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