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找到一处客栈时，这日的时辰已所剩不多。而从丘山至客栈的一路上，二人好像迎来了迟到的尴尬，既不说话也不并行，连一个眼神也藏着掖着不敢露给对方。

等住进一间屋内，这种尴尬终于到达了顶点。

虽说是一间屋子，却实实在在地布置了两张床，穆如清搞不清老天到底出了怎样一个题。怪不得掌柜的二话没说，便让两人住进了一处。

可眼下这种情况，他竟不知如何解题。

沉默地将肩部缠绕的白布巾取下，果不其然上面已染上血迹，穆如清从行李中掏出伤药，准备找一个合适的姿势上药，就被贠朝拦住。

“我来。”贠朝将药从穆如清手中拿走，轻轻点在崩裂开的伤口上。

“小云……”穆如清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但他又觉着贠朝都已经率先开口，他就也应该说些话缓和一下。

“小云……”见贠朝并不回应，只专心致志地上着药，穆如清就又大胆地喊了一声。

“小——”

“疼了就说，不要叫魂一样。”第三声还没出口，就被贠朝狠狠打断。

天知道贠朝现在心里有多不安，连上药的手都在颤抖，可穆如清还不知死活地喊着他，真是不怕他一个失手，将药瓶整个扣到伤口上。

疼不说，还浪费药。

被贠朝这么一吼，穆如清反倒觉着心回到了肚子里，昏黄的烛光下，贠朝的脸被镀上了一层光，看起来恍若画中仙人。

但仙人是不会下凡来给他处理伤口的，所以贠朝比画中仙还要好一些。

“小云，你不该回来。”

“真是长大了，轮到你来管我了？”上好了药，贠朝从行李中翻出一条新的布巾为穆如清包上。

好像是报复之前穆如清将他的手捆起来一般，他这次将布巾勒得很紧，紧到穆如清直喊疼。

“我只是，觉着对不起你。”穆如清摸着重新包裹好的伤口，又开始道歉，“庄子曾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贠朝惊奇地发现，他这个算不得徒弟的“徒弟”，竟也有文化人的潜质，问道：“相濡以沫，你真的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等穆如清回答，贠朝这此主动地亲了上去，没有了前襟的隔阂，他们贴得比之前要更近一些。

贠朝揽在穆如清肩上的手，不自主的就收紧了，可他心中还挂念着对方右肩的伤，即使收紧了也不敢实实在在地压住肩膀，只虚虚地挂在穆如清脖颈。

这可真是苦了他，他教着穆如清相濡以沫，不久后便有一道不知名的怪异顺着脊骨攀爬而上，好似浑身不得劲儿地扭动起来。

但此刻他的腰已软了下来，这么一动弹，没有实在的支撑物，贠朝便要向后倒去。

好在穆如清双手都是能动地，及时地扶了贠朝一把，才将人稳住。

这么向后一仰，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人又各归一方，大口地喘吸着被蜡烛烧过后有些焦糊的空气。

这是他们第三次真正的吻，令两人心境都有了些变化。穆如清盯着贠朝着了迷，心里好像有花开过，满是芬芳。

贠朝罕见地红了脸，开始懊恼自己怎么会脑热，“相濡以沫”怎么会是这么个教法，实在是为老不尊，不敢再分给对方一个眼神。

一旦不看眼前人的脸，视线便走到平时主意不到的地方。前来为穆如清上药时，贠朝本就是单膝跪在床上，比坐着的穆如清要高那么一些，此刻恰好能看到对方的背部。

他眼瞧着穆如清背上的刺青痕迹开始变化，颜色似乎浅了些，便伸出手来，在那刺青图案上指了一下，口中还念念有词：“你这里，好像……变浅了？”

系在贠朝发间的发带松垮，搅得发丝散乱，垂在穆如清身上，扫在肩头作弄出痒意，穆如清早觉着有微渺的火星在四处游走，身前的人不动还好，他被贠朝的手指这么划拉，游移的火种瞬间连锁成片，“轰”得一声，这不知名的邪火瞬间将穆如清整个包裹，狠狠地燃起。

“当然会变。”穆如清说着，心中更是明了，这人皮藏宝图只能在他身上。

接下来的事如箭在弦，蓄势待发。

穆如清经贠朝这么一“提点”，耳中一道微茫的声音要他即刻停下，可他已无法顾及那么多：管他什么人皮不人皮的！

这么隐秘的东西，他自己都看不到，偏偏叫贠朝占去便宜看了几眼，他现在只想向对方连本带利讨要回来。

穆如清不知哪里来得想法，一把抓住贠朝的右手，握住了贠朝的“命脉”。

这处手腕因手筋断了而变得更加纤细，好似连骨头也一折就断，这便贠朝的命脉。

虽然贠朝不会因此被掌控，但偶然被穆如清触碰到手腕间的伤口时，贠朝便会寒毛倒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到这一点穆如清便越发大胆起来。

果然，贠朝的右手被锁住后，就一改刚才四处撩火的姿态，整个人变得不知如何自处，眼神锁定在手腕上，想将手从穆如清掌下抽回，却发觉对方握得很牢，若自己不出手打上一掌，是断不可能从对方手底溜走了。

可让他于此狭小之处向穆如清出手，则更是不可能。他们离得这样近，一出手便不是能轻易结束的。

若是穆如清的话，把右手让给他也不是不可以。

贠朝不过就这么想着，便已失了先机，当他的背触碰到并不算柔软的床铺时，想要再行反抗已来不及，即使他已隐隐预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却还是有些制不住的战栗。

他自诩是个很勇敢的人，下山第一年就敢独自一人追着采花贼，从秦岭一路赶至荒芜沙漠，也敢于断手之后重新拿起长剑。

此刻他却少有地怕了！

一滴汗沿着脖颈蜿蜒，初时缓慢，于瞬时速度加快，分明眼前才是危机关头，背后汗流过的异样触感却吸引了贠朝的全部注意。

呼吸交错间热气侵染，扰得人汗水越来越多，流速加快，潮湿的后颈被穆如清一把抓住，对方手心蹭了一手的汗，粘腻地徘徊在颈边，让贠朝汗毛倒竖。

一手难敌双掌，贠朝心中慌乱，口不择言：“你大逆不道，罔顾人伦，欺师灭祖，天理不容！”

贠朝灵光一闪间，只记得这么一句，初时穆如清不过是那么一说，他就原封不动地记住，此刻的复述，换回的却是穆如清声音沙哑的一笑。

笑完之后，穆如清眼睛反射着柔和的火光，满映贠朝发丝散乱的身影，他声音缓慢而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说道：“小云，你这时倒是记性很好，但你是不是忘了那片被你割下的衣袍，我还收着。”

穆如清此话一出，贠朝心底暗道不好，果不其然，随后穆如清空闲着的那只手开始作乱：抚去贠朝鬓角处寥落的细汗，搓一搓红了的耳垂。

他湿热的鼻息打在贠朝脸上，粘腻又难耐，让贠朝恍惚间觉着自己已经被烫伤，却听穆如清接着说道：“你说三剑后我们俩师徒情分已尽，是不是现在我做什么都算不得以下犯上了？”

长久缩起利爪的凶兽，一朝终于藏不住野性挥武起前掌，贠朝深觉自己正被人虎视眈眈地盯住，他背后是硬实的木板，退路全无。

穆如清握住贠朝右手，硬是把贠朝不会动的五指掰开又揉进自己的指间，才心满意足抓牢。

他的贠朝本是天边的一朵云，最终还是化作了雨，落在自己手里。

穆如清拥着化作雨的贠朝，终于妄为了一回。

原本是月上中天时，但月至下弦，熄了灯后，并没有太多月光透过窗楞，此刻目之所及，皆是黑暗。

屋外的生灵也感知天地歇下，万籁俱寂，连虫鸣都不曾听见，屋内却传出了淅淅索索的响动。

穆如清借着那么点不亮的月色，将包裹随手一拾，瞟了眼角落里反射微末月光的斩血。

之前贠朝离开破庙时，将此剑遗忘在他身旁，眼下合该物归原主。

蹑手蹑脚地走至房门，穆如清又不舍地回了头，明明这光微弱得连他看自己的手都要眨上几眼才能看清，却好似能看到还躺在床上的贠朝。

转回头来，穆如清不由得暗道：他这回真的此生无憾了。

穆如清将包袱紧了紧，准备推门而出。

“这是又准备去哪送死啊？”

手刚打上木把手，正待小心地移开房门，这安静中突兀的一声就将穆如清吓得跳起，又带翻了离门较近的圆凳，咕噜滚动声不绝于耳，令黑暗中的宁静悉数离去。

一时间穆如清只得僵在门口，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方才贠朝不是已经累得率先睡着了吗？

他明明最后连唤了好几声都不见回应啊。

“这么黑的夜路，你看得清吗？”

床上人的嘴还在不依不饶，穆如清只好灰溜溜的将灯点上，等将灯放置在床头小几上，借着如豆火光一看。

呵，嘴皮子动了半天的人还在闭着眼睛装睡呢。

“小云——”

“你又准备抛下我？”说着贠朝睁开了眼，没有一丝惺忪睡意，反而在一点灯火下亮晶晶的。

“我不是要抛下你，而是我……”穆如清不知如何诉说藏宝图一事才能让贠朝乖乖留下，不与他赴死同行。

“你什么？”

穆如清从不知原来黑暗中能将一双眼瞧得如此明亮，此刻贠朝正直愣愣地盯着他，让他不敢再说出半句假话。

沉默半晌，穆如清才徐徐说道：“因为我才是令穆家招致灾祸的那个罪人，秘密在我身上，那时我骗了你，只是希望你能离开我这个灾星。”

终于将话说完，穆如清觉着肩头是无比的轻松。

“穆如清，你脑子怎么这么不清醒。世间这么多事，都不是你能控制的，就好比我，不是你说走就会走的。”贠朝听了穆如清的话，心里舒坦了一些。

原来穆如清并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才要他走，而是怕害了他。

穆如清继续劝着：“你同我一起，说不定哪一日便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在这天地间你我皆如蜉蝣，可能走在江湖里，以后就连一面之缘都不会有，人生苦短，你还想着赶我走？”贠朝气得坐起身来，即便身体有说不出的难受，此刻他也必须正视着眼前人。

就为了一个不知何年何日会出现的虚无缥缈的杀身之祸，穆如清这小子就连人也不做了，只想做那相忘于江湖的游鱼？贠朝想不通。

“我不想你有事。”越说穆如清便越不敢去看贠朝的一双眼，只得看向别处。

“胆小鬼，你问了自己的心，又有没有问过我？”贠朝顿了一顿，见穆如清不语，继续说道：“你问了你的心，想不想让我回来，你再问问我的，到底我想不想走。问完了，你再来告诉我答案。”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他们现在共处一室，答案已是明明白白地写出来了。

“情之一字，唯有你我。”贠朝掰开穆如清的五指，在他的掌心写下两人姓名中单字的一部分，指着说道。

人这一辈子，皆是为了一些人，一些事，做着违心的事，说些蒙蔽自己的话，但他们并不觉着可笑，因为他们觉着全是为了对方好，却从不想自己好是不好。

贠朝终于想明白了，他在追向穆如清的第一步时就该明白，穆如清的眼里只有自己，怎么会像别人一样把他抛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