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昨夜歇下得太晚，再睁眼之际，已是日上三竿，天光大亮。

贠朝睁眼后下意识转头将屋内扫视了一遍：没有人。

但他随即安下心来，若是自己说了那么多，都留不住穆如清，只能说明他们有缘无分。

他这般又是献身又是剖心的，兔崽子还不至于那么没心没肺。

果不其然，他还没等完一盏茶的时间，穆如清已经端着早饭推门而入。

见贠朝已经起来，穆如清连忙放下盘子走到床边。

“你别下床了！”穆如清出声阻止着，他眼瞧贠朝挪腿很是费劲，伸出手将枕头竖起，让贠朝倚在身后。

“在床上要怎么吃？”贠朝拍开穆如清伸过来的手，但他这话出口之后，觉着话中似乎有些歧义，两人不过将视线对上，又闹了个大红脸。

等他们修整完毕准备再次启程时，已是三日后。

“是什么？”被揽在怀里的贠朝摸着穆如清递来的物件，眼犹懒着不肯张开，出声问了起来。

明明窗外的光都透过窗楞打在了榻前，闭着眼也能感到眼前的光亮，两人还滚作一团不肯起身，放在从前贠朝是想也不敢想的。

习武之人最惜时，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多年以来形成了早起的习惯，往往天未亮贠朝就伴随着第一声鸟鸣叽喳醒来。

可这几日穆如清实在太过分，自从心意相通后，随时都会心血来潮，把人抱在怀里不松手，贠朝不动还好，若是反应大一些，用不了多时两人就会翻来覆去，连天明天黑都过得颠倒起来。

“你这三天两头往外跑，就是为了捣鼓这个？”贠朝问道。

手中是嵌着颗红色玛瑙的穗子，颠起来很有份量，贠朝翻来覆去把玩着。

穆如清见贠朝这般动作，心知他喜欢，笑着答道：“嗯，我见镇里有卖这个的，就专门去学了编来送你。”

贠朝又问道：“是你亲手编的？”

这玛瑙看起来眼熟，贠朝猜测这是他亲自从当铺赎回的那颗。

“是……”穆如清蹭近贠朝的耳边，轻微点头时唇角蹭过温热的肌肤，他脸上浮现出轻微的红晕来。

此刻贠朝在他怀中正专心看着手中物什，没空回头搭理他，也瞧不见他的不好意思。穆如清想起自己去学编穗子时，那姑娘笑嘻嘻问他是不是要送给心上人，怔愣一瞬后他郑重地道了声“是”。

隔着薄薄寝衣，紧贴在他胸前的这位不仅是他的心上人，更是他满心满意要共度余生的人。

想到这里，穆如清又紧了紧揽着人的手臂。

感受到腰间手臂的紧贴，贠朝想起玛瑙的来历，怕其后悔般问道：“这你都送我了，不会舍不得吗？”

“我哪会有什么舍不得？我帮你挂到剑上。”不必点明，穆如清已知贠朝指的是什么，他眼疾手快地拦住贠朝垂下的手，终于放开揽住人的手臂，坐起身取下挂在床头的斩血，将穗子仔细绑到斩血的剑柄银环处。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如今穆如清已明白。

他将绑好剑穗的斩血递给贠朝，却被人一手推回。

“你拿着吧。”贠朝说着摇了摇头。

“怎么？”

“我没有什么东西好回你，也就这把剑还算不错，就当作是回礼。”贠朝如此说道。

斩血剑不只是算作不错，那可是太不错了，但此刻于贠朝而言，已没了什么握住的必要。

自从斩血被秦无衣带回之后，贠朝便不敢轻易拔剑。当初他取出斩血时，就被告知此剑戾气极重，从名字中便可窥见一二，而那深深的血槽，更是暗藏血海刀光。

这段时间内他唯一一次拔剑，就是将他与穆如清的前尘斩断，着实令人意料不到。

“那这剑穗？”穆如清抱着斩血，手抚在剑穗上似乎在思考是否要解下。

“你务必帮我保管好了，今后少了一丝一线我都要拿你是问。”贠朝虽然说着威胁的话，却眉眼含笑。

“是。”穆如清连忙应下，如此美差他简直求之不得。

“说起来，今日已是第三日，他们信中约定的日期已至，我们还需尽早赶到。”贠朝所说的“他们”，正是要与焦横接头之人。

多亏穆如清将女子约出来一战，他们在收尸之时才能看到女子包袱里的信件。

贠朝感慨起穆如清这离谱的运气，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但那也只是说说而已，放在穆如清身上却是次次都能峰回路转。

匆匆起身赶至破庙周围，穆如清与贠朝躲在一方土坡后，这边杂草长势很好，直直挡住人的胸口，他们只需微微屈腿，就能将身影隐在其中。

“为什么要我穿这个？”穆如清边小声说着，边将挂在身后的黑色兜帽移到鼻前嗅着，布料隐约还带有桂花油的香气，这正是在女子包袱里翻找出来的一身黑衣。

“当然是因为，你这般打扮好让他们放松警惕啊。”贠朝看着这衣服被穆如清撑得紧绷绷的，话中都带了笑。

亏得女子身量不低，穆如清还带着少年身形的单薄，才勉勉强强地穿上，再把兜帽戴好，倒也像是那么一回事。

只是，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怎么不是你来？”穆如清扭动一下，发觉这身衣服是真紧，他连肩膀都几乎转动不得。

“你愿意让我陷入那般险境？”见兜帽下半张脸上的嘴开开合合，贠朝终于想到穆如清与那女子差在了哪里，“包袱给我，我找找看。”

“找什么？”

“胭脂。”

贠朝想那女子连鲜血也掩盖不住的殷红双唇，定是带了胭脂在身上的，他边说边在女子的包袱中翻翻找找。

“……”

兜帽下的人一时无语，但这帽子设计巧妙，此刻穆如清仍能看见在他身前低头翻找的贠朝，随之转念一想，大胆开口道：“不用找了。”

说罢穆如清将贠朝手中的包袱夺过扔在身后，抓着对方的双臂便亲了上去，他隔着兜帽虽是看不清贠朝的脸色，却依旧能从掌中感受到他的颤动。

贠朝不曾想穆如清这般大胆，这几天以来，穆如清就好像活回去了以前，全凭己心做事。

他们离破庙大敞的庙门不过二三十米的距离，即使是隔着土坡与荒草，也不能保证能不被庙里等待的三人发现，因而贠朝被穆如清揽在怀里，一边慌忙应付，一边更要克制着自己不能发出响动。

但穆如清怕他体会不到似的，这次的吻比之前的还要热烈与缠绵。

“唔——”贠朝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声，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小兔崽子竟在离开时于他嘴上咬开了一道口子，可他咬了之后还不结束，仍旧贴在面前蹭来蹭去。

即使嘴唇柔软，也让贠朝将刺痛体会得淋漓尽致。

“呲啦”一声，穆如清此番动作，终于让紧绷在他身上的黑袍受不住，传出了丝线崩裂的声音，二人皆是听到了，穆如清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这下成了吧。”等穆如清说出这句话来，贠朝看到对方的双唇已被染红，瞬间温度上脸，热热烫烫的。

贠朝感慨幸好穆如清还带着帽子，不至于让他直面对方双眼，但更显得穆如清的双唇红得艳丽。

“快去，记得我说的。”贠朝移开眼，催促着穆如清。

“见机行事，等我回来。”说完，穆如清起身越过土坡朝破庙走去。

贠朝看着少年一步步向前的背影，发觉少年比他记忆中要更高了，步伐也更稳健，走动时袖袍生风，烈烈有声。

许是庙实在是太破了一些，高台上又没了塑像，对着大开的门口，穿堂风呼呼而过，穆如清按贠朝所说，学习女子跛足而行的姿势，甫一踏过门槛，就感受到身前的气温比庙外低了不止一星半点。

伴随瞬间降低的温度，他一同感受到的，还有几道隔着兜帽的视线。

即使看不见黑衣人的全貌，可他切切实实地觉着三人正盯着他，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怎……么，就只……你一人？”位于中间的那位稍矮一些的人率先开了口，他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极不流畅，话说得很困难，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向外蹦，也让别人很难分辨他到底在说什么。

穆如清暗道完蛋，他本想使的一招假装嗓子受伤艰难发声的举措被对方捷足先登，他该怎么办？

心底正慌，穆如清还兀自感叹这兜帽很好用，能遮住他左顾右盼找不到边的目光。

“你怎么不说话？老焦呢？”见他迟迟不吭声，立在右侧的黑衣人沉不住气，戒备地问道。

怎么办怎么办？

穆如清背在身后的手焦急地摩擦着中指上的峨眉刺，一不小心便是刺痛传来。峨眉刺太过锋利，十指又连着心，这么一小道口子就疼得他眼眶湿润了。

穆如清学不来女子的声线，却天生一双会下雨的桃花眼，他忽地嘴唇轻抖，几滴泪就顺着脸颊流下，经过鲜艳的唇畔，再辅以些微啜泣，正是欲语泪先流。

“当啷”一声，正是穆如清将背包掷在地上，坛子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焦，焦郎他……咳咳——”穆如清捏着嗓子，才说了几个字，就被自己呛到，咳嗽起来，他本就倚在门边，此刻又咳得弯下了身，好像他真是在为焦横哭泣。

“这？”不等穆如清再说话，刚才沉不住气的那位已上前几步，打开了灰布，瞧见一个棕色坛子，颠起来里面还有半坛细碎的东西。

见对方似乎还要打开看一眼，穆如清眼疾手快将坛子从对方手中夺下，抱在怀里，低头不语。

好险。

穆如清于心中叹气，焦横的骨灰已经被他们埋在地下，这坛子里装的不过是香灰，要是真的打开了那还了得。

“死了？”那人惊诧不已，替穆如清说出了后面的话。

“嗯……”穆如清顺着门柱滑下，坐在地上，又咬牙拧出几滴泪，轻声说道：“我们……已经被人盯上，前几日他就在这里……现在仇家寻上来，我们该怎么办！”

他这话说得语无伦次，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话到一半就及时止住，让屋内另外三人听来，觉着是一个痴情女为了情郎的伤心低吟。

“什……么……人，瞧清了没——”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的问题你都还没回答我，咱们什么时候能结束这种偷摸的日子？”还不等矮个说完，蹲在地上的人就奋然起身，指着他大声质问。

“快……了，已……经有——”

“呵，每次都是这么一句话，什么已经有线索了，有眉目了，这么些年咱们杀了多少家了？说好的一人千两黄金呢？我们抢的也有这个数了吧，现在老焦死都没见到藏宝图的影，金子都去哪了？”

除了刚进庙时的那一句，这立在中间的黑衣人再也没有说完过一句话，让穆如清不由怀疑，另外两位原本立在他身后的人到底是不是他的手下。

“焦横都死了，组织至少要表现一下吧。”此时之前一直不曾说话的另一人终于开口，他声音细嫩，出口的话也是阴阳怪气，穆如清听后，竟觉着自己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对，老焦命都没了，上边至少得表示表示吧，阿妹你别急，哥肯定帮你拿到金子！”

“……你们！”矮个似是很焦急，“你们”两个出口字跟漏气一样，音量不大，嘶嘶声却多。

穆如清抬手抹了抹虚无的泪，添上一把火，“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能结束这种日子？”

焦横临死前曾说过他终于要结束这不见天日的时光，穆如清似能感同身受一般，话出口时便带了些同类的哀意。

“对，什么时候结束！”

“我瞧啊，他就是吊着我们替他卖命呢。”

“……”

“说啊，你不是可会说了！”

“我说老兄，他还没开口，你就抢着说话，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家？”

“咱哪里欺负他了？倒是你这个娘娘腔整日里阴阳怪气，怕不是和他一唱一和对付我们的吧？”

声音细嫩的黑衣人也动了气，声音拔高了许多，听起来倒有些刺耳，“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和这屁都放不顺的一唱一和了？！”

“我两只眼都看到了，你敢不敢——”

“你敢我就敢——”

说起一唱一和，还数这一左一右的两人玩得高明，他们争吵之时，已经偷偷握住武器，只等一个“敢”字的尾音还游荡在破庙中时，二人便默契出手，共同朝着中间人的面部而去。

这极快的两式，中间那人却轻易闪过。

于左右二人的手掌交错瞬间，他已旋身而起，稳稳立在了高台边缘。攻势再来，矮个又足下轻移，点踏间已借着两人臂膀向前跃至穆如清身前。

坐在地上有一个好处，就是能于不动之地看他人间的你来我往，但也有一个天大的坏处，就是在危险来临时，不易躲开。

眼看对方已至，穆如清已躲不及，长臂伸出，掌对来人，藏于手心的峨眉刺已脱环而下，蓄势待发。

来人似乎就在等他的出手，才见到峨眉刺的影子，便凌空翻身蹬上门框，一剑击来。

“叮——”，是峨眉刺被剑劈开打进地上的声响，但这一击得手后，矮个微微歪了头，停下了对穆如清的攻击，仔细观察起方才手中长剑与峨眉刺相交后留下的痕迹。

“这下你该放心了吧，阿妹的这手峨眉刺可做不了假。”原来刚才一番动作皆是试探，穆如清庆幸他与贠朝早有准备，将不似寻常铜铁铸成的峨眉刺带在身上。

他们之前与女子交手两次，自从发现了那封接头的信后，便着手研究到底这兵器要如何用，怎么出手，并不是贸然前来。

矮个却像未曾听到这话似的，长剑翻手，一式又出，正是向着穆如清而来。

“你干什么！”说话间剩下两人也快速上前，短如匕的剑身与一只判官笔架在穆如清身前，正将矮个的一剑挡下。

“他——”

“你可真行，试探完了还真出手，是想把我们赶尽杀绝吧？”阴阳怪气的人把矮个又一次打断，声音尖刻。

“共事这么多年，咱还没见过你到底长什么样呢。老许，你想不想瞧瞧？”

“当然想！也让阿妹看看是谁把咱们盯上了！有道是飞鸟尽良弓藏，咱们的仇家指不定是谁呢！”

不待穆如清反应，这两人已经又你来我往了几句，替穆如清那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将祸水东引的脑袋瓜开了光，自顾自脑补出一处大戏，认定矮个是要和他们窝里斗。

矮个也气极，被架住的长剑一时抽不回来，于是左手灵蛇般迅猛而出，他照着两人出手时，于瞬息间变换两个方向，剑风之下裂帛声接连而起，兜帽迎风撕破。

“老许，原来你长这样啊！”手执判官笔的男人是文人之姿，但话一出口就不像个正经读书人了。

“你废话真多。”娘娘腔两道细眉一皱，并不理会对方言语，匕首卒卒舞起，直向矮个走去。

三人集中在庙门这处战得酣然，武器相交之声时而清脆，时而刺耳，连绵不断。

庙门口的光线更亮，让穆如清藏在兜帽下的眼睛瞧得更清楚了一些，使剑的矮个手中的剑很长，却挥武得行云流水，密不透风，将其余两人的武器挡了个严严实实。

密如网的剑风，只需割断其中一环，便会无以为继。

思及此处，穆如清步伐轻快，两三下点至矮个身后，凭着手中唯剩的一支峨眉刺，瞬间刺到矮个的脖颈处。

可矮个到底不是吃素的，长剑一架，将身前两人掀翻在地，向前疾突五六步，化解穆如清的攻势，才转过身来。

他转身时，穆如清已左手接过峨眉刺，照着矮个脖颈一挥，裂帛声再次响起，黑衣人的领口便全数裂开，现出一段终年不见天日的白皙皮肤来。

说是白皙也不太准确，因为就在这露出的一小段脖颈上，一道狰狞的深色疤痕从左至右环绕其上，令人触目惊心。

“啊——”凄厉的吼叫响起，因为声音太过怪异，听起来竟不像人发出的。面前人丢掉长剑，双手捂在脖颈，慌乱异常。

没想到黑袍下竟藏了这么一条伤口，还有那刺耳的吼叫，竟让穆如清一时愣在原地，但就因为这么一愣神，矮个已率先反应过来，当胸一掌，将穆如清拍飞出去。

“阿妹！”判官笔翻身而起，正要去追被打飞的穆如清，却被娘娘腔一把薅住。

“你还要不要命了？敢把背后留给他？一起上！打完了再说。”

判官笔不假思索，冲着庙外喊道：“阿妹你先走，我和老许给你报仇！”

“废话真多。”

等穆如清揉着胸口从地上支起身子瞧去，三个黑衣人又缠斗在了一团，时不时捂着脖颈的矮个讨不得什么好，再斗时连穆如清也能瞧出他的退缩。

眼下并不是观战的时机，穆如清更是庆幸矮个方才心中已乱，这一掌虽打得他疼痛不堪，内劲却用得并不是地方。

而且他身上的黑衣衣料的确独特，将掌力卸去不少，是故这一掌下来，穆如清倒是摔得背后比前胸更疼。

三人斗得缠绵，穆如清眼瞧矮个落在下风时，忽觉背后一紧，一颗小石子恰好落在手旁，随即他翻身而起，立刻运起轻功离开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