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三十九

江边的天色比寻常街里亮得早,从东边跃出水面的金色蔓延至整个天空,云雾迷蒙中微小的船帆落在不曾隐去的月下,像是走在天水之交的一颗白日流星。

衣袍随风摆动,贠朝与穆如清立在船头,呼啸的风自耳边穿行,夹杂着的水雾拍打脸颊,叫人不得不清醒。

船舱的大房早就被人包下,两人上了船后,纵使怀揣不少银两,依旧没能买下一个房间,反而与一位带着婴孩回乡的女子住在了水手轮换休息的大通铺里。

夜间婴儿啼哭,引起周围人不满,嘈杂了一晚上,两人没能睡好。

现在他们立在船头,困顿得连无边江色也没了兴致欣赏。

不过他们早已“欣赏”了七八日,期间只下船采买过几回,这般景色也早就看腻。

船上来来往往,人多眼杂,两人于人前时不敢多做什么。此刻立在一处,交叠着手握在栏栅上,相守一时安静,已是难得。

江水滔滔,白浪滚滚,耳边尽是翻水声,倒比舱内还好受些。

但到了晚上,夜雨忽然下起,两人还是乖乖回去。

甫一入仓,汗味腥气混杂在一起冲进鼻孔,贠朝与穆如清对视一眼,皆是读出些无奈,随后他们坐在铺上。

女人抱着婴孩也没歇下,她细致地将包着怀中婴儿的襁褓理好,希望今夜孩子能睡得好一些。

夜间行船,最怕雨来。

雨点打在舱顶,哗啦声不绝于耳,这船竟是越行越不太平。起伏较之前几日大了好些,外面也偶有雷声传来,怕是雨越下越大,闪电雷鸣交加。

“我怎么感觉……”船舱里黑漆漆的,人都只能瞧见个轮廓,穆如清在贠朝耳畔悄声说着话。

今夜的大雨,并不是个好兆头,惶惶间总觉有事即将发生。

贠朝亦是这般心思,今夜甲板上水手的脚步声太过杂乱,搅得人心不安。

“还是先别歇下,等雨小些,再看情况。”贠朝安抚道。

话音刚落,轰得一声巨响,伴随船体巨大晃动传来。

贠朝与穆如清被晃得差点掉下床去,周围睡得昏沉的水手也尽皆醒来,女人更是紧紧抱住怀中孩子,缩在床角。

“咋回事!”

“快!”

“怕是撞上什么了,快出去——”

一股脑爬起来的水手,大踏步欲出舱去,才将木门搬开,一道闪电劈破黑暗,借着一瞬光亮,众人见着窄小的门外已是一片狼藉。

不好!

门外不仅是落雨和破木,竟还有躺倒在地的人!

贠朝见状立即向外奔去,穆如清落他一步,将斩血紧握在手,本要紧随贠朝出门,忽地撇到缩在角落里的女人,摸向前襟掏出一物,手指翻动塞在婴孩襁褓里才又起身。

外面雨落正急,打得人睁不开眼,才一出来,穆如清身上已是湿了半透。

天地间没有光亮,眼前被雨水糊住,可肃杀的气氛与鼻尖淡淡的血腥气,已让江湖人的思弦紧绷起来。

穆如清不敢呼喊,怕贸然暴露方位,可耳畔尽是金属摩擦声与叫嚷声,他心系贠朝,只恨落下一步便再难找到人。

蓦然身侧有温暖来袭,手指磕碰到僵硬的五指,有人离他极近,留下令人激动的声响:“这里。”

才顺着贠朝的指引紧贴在一处角落,穆如清便听见一道粗粝的大喝:“都给老子听清楚!”

江上雨中,火焰艰难燃起,照出的景象却更叫人触目惊心。

脚下蜿蜒的不仅是雨水,其中怕是混杂血液,颜色变得幽深。

“你们要是不想死,就去把里面的人通通给老子我找出来!”

穆如清与贠朝躲在背光的角落,黑暗掩去他们身形,却也让他们看不到甲板上的情形,只能听有人这般吩咐着。

早听说长江上水寨林立,干得皆是些强盗行径,近几年商人们也学精了,贵重货物早就改走陆路,并未有什么大案发生,可今日这般,看状况竟是要越货杀人。

不知对方有多少人,贠朝按住穆如清,自己则悄悄起身,朝火把燃烧处望去。

这一看,又见着未曾料到的人!

在船身激烈晃动后,大多人早跑到甲板上,如今被揪出船舱的不过寥寥几人。

“没有那个人。”

正在说话的竟是自归墟会一途后便再没见过的肖襄!

“你不是得到消息,说他就在这艘船上吗!老子费这么大力气,可不是陪你玩的,要是找不到,我要你亲自给我儿子赔命!”说话的大汉身材魁梧,年愈四十,不修边幅,手中提着一把铁质宽背大刀,在这雨夜里依旧明晃晃的。

他身后站着四五十位举水叉拿刀镰的汉子,亦是高壮,对比之下,被控制住的行商及水手好似蝼蚁,弱小又可怜。

肖襄阴鸷地说:“肯定就在这里!徐有风是我的徒弟,他的仇人亦是我的仇人,这么重要的事,我肯定不会弄错,徐寨主,我这便带人再去搜!”

“哼,这船这么大,要搜到什么时候。”徐寨主说着举起大刀,“他们要是躲着不出来,恐怕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么多人呢,不会没有消息。”

肖襄立即转向众人问道:“说,有没有见到一个右手动不了的残废!”

有人呜咽着说:“有,有……”

雨声太大,说话基本靠吼:“在哪!”

寨贼的刀已举起,雨点噼啪落下,打出冰冷的声响。

“……不知道,”那人小声道,瞟见刀要落下,那人紧接着声量大了,“我是真不知道啊!我就好像在甲板上见过他一次,求求你们,求求你不要杀我——”

“不知道你回答什么劲,逗人很好玩是吧?”徐寨主冷笑着,左手高举过头顶,再落下即是落刀的讯号。

“啊——”

一声尖叫才出,刀锋未见血,便脱手而飞。

“谁!”

“不是你要找我?”贠朝说着,自暗处款款走出,雨水早将他淋透了,他身形远在火光幽微处,紧贴的衣物下,步伐是果决坚定。

“就是他!”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肖襄跳将出来,直指贠朝。

“就是你杀了我孩儿?”徐寨主的络腮胡随着嘴唇翻动,声音大得震人耳朵。

贠朝自嘲般笑了,道:“是与不是,不都是他之一言?”

“你别想狡辩。”肖襄截断贠朝的话。

看肖襄这般模样,贠朝也懒得多言,只说:“徐老大,事皆在贠朝一人,能不能将他们放了?”

“他们”指的自然是船上的无辜之人,这船先前已撞上一回,再不赶紧动作,怕是此般雨夜里,即将要淹没于江水中。

“你说放就放?老子上来前早就想好了,我要你们所有人给我儿子赔命!哈哈哈哈哈哈——”

徐寨主笑声未落,身后嗡鸣追至,雪亮忽地闪现。

早在贠朝走出来之前,已与身后的穆如清拍上一掌,两人什么都未曾言语,却知晓对方意思。

于是在几人交谈时,穆如清借夜色攀上船顶,紧握斩血,只等一个机会出鞘。

斩血顶穿后颈,徐老大临合眼前还与众人一同转身回望,这才见船顶上一人迎着大雨坚定高立,双眼映照出煌煌火光。

“噌——”贠朝迅速拔出斩血,一甩之下血珠顺剑身血槽悉数流尽,再起势,唯有明亮一如既往。

徐老大重重倒地,嘈杂声暴起。

“他杀了老大!”

“一伙的,杀了他,杀了他为寨主报仇!”

“为寨主报仇——”

水寨之人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战力并不算好,眼下又没了主心骨,只是仗着人多,群起攻来稍有麻烦。

贠朝顷刻被人围在其中,穆如清从船顶跳下,足下点蹬,瞬息踢倒一片,劈手夺过一人武器,便与贠朝站在一处,并肩挥起手中铁器。

他们分开两头,边行边动作,数不清打倒了多少人,竟硬生生清出一条道路来。

寨贼再也顾不得被抓到甲板上的人,火把跌落在积了水的地上,兀自不肯熄灭。

呼喊里众人四散而逃,有人仗着水性好,自几十米高的船上跳入江中,远得连水花声也听不见,耳边唯有天雨如注。

“贠朝!”

又是一道雷鸣,却掩不住喊声。

贠朝回首望去,肖襄紧贴船身,怀中正抓着一人,剑横在那人颈旁。

他不由皱眉,未曾料到肖襄竟会有如此举动。

三两下击退水寨之人,贠朝走进对方,及至近了,才不解问道:“肖襄,你也是出自名门,你我之间的事,还要牵扯手无寸铁之人,不会觉着羞耻吗?”

“羞耻?”肖襄竟是笑了,“羞耻吗,我不觉得,我只知道,败了才可耻。”

贠朝瞧着肖襄怀中被勒得不敢喘息的女人,女子怀中还紧紧抱着婴孩,正是在他们在船舱内见到的即将回乡那位。

“放了她,你我真正比一场。”贠朝平静地道。

肖襄又笑了,笑得癫狂,“我手都被废了,剑也拿不动,怎么和你比……”

仔细看去,肖襄举剑的手亦是左手,而他的右手只能笨拙地死死囚住身前女人。

贠朝见肖襄这般模样,心道人已是疯了,可他不敢贸然出手,生怕肖襄再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贠朝,我真想……我真想再和你好好比一场,可惜,造化弄人,你我都不如从前,如今我和你一样成了——”

肖襄似是想到什么,若有所思地说着,可女人突然反抗起来,狠狠咬住肖襄的手臂。

危险随即而来。

肖襄用力一甩,将女人摔出多丈,襁褓也因此自她怀中脱出。

他们本就靠近船栏,身后便是无边江水,贠朝快步上前一揽,将婴孩勾在怀里,才不致其跌落。

他这番动作,反倒给了肖襄机会。

肖襄或许是真疯了,连剑也扔掉,赤着手紧紧抓住贠朝肩膀,“贠朝,我现在才知道,活着是多无趣……”

贠朝握剑的左手又紧了紧,他于雨幕中瞪大双眼,却瞧不见昔年“故人”眼中的光芒。

从前他也曾认为活着无趣,可他早已变了:他觉着现如今很好,甚至比以前都好,他想活着,他想要长长久久地与人一同走下去,哪怕明朝是死,今日也要好好活。

“你不要冲动——”贠朝颤抖着发声,眼前却是天旋地转。

“我是废了,想借他们的手除了你,可事到临头,我想想还是亲自了结你最痛快!一起下地狱吧!”

肖襄大吼,使出全身的力气拽着贠朝一同越过船身。

身下脚下皆是黑暗,江水翻滚出巨大的浪涌拍打木船,叫嚣着要吞噬他们。

情急之中,贠朝靠着斩血卡住船栏某处,他用尽全力握着剑柄,胸内狂跳,压制住他的声音。

他已思索不及自己到底在何处,右臂揽着惊醒大哭的婴儿,腰间肖襄死死抱着他,不停挣动着要与他同归于尽,他的左手巨痛,他却不敢有一丝放松。

不知甲板上是何情况,贠朝更是不敢喊穆如清来此,若是叫对方见了他这般模样,只怕傻小子要不管不顾跳下来救他,更是一同陷在危险之中。

“小云——”

但穆如清的声音已来在身旁。

被船栏挡住了大部分视线,贠朝只见顷刻间穆如清已翻越船栏,瞬间下落后准确抓住他的手臂。

斩血骤然跌落,取而代之的是温暖坚韧的手掌。

于漫天大雨中,贠朝迎着雨水抬头望去,只能模糊见到穆如清对着他咧开嘴,笑散桃花。

穆如清兴奋的声音传来——“抓住你了!”

这一次他没有错过,他有好好握住贠朝的手!

可一道闪电划过,明亮之下,穆如清却看到贠朝的脸上并未有预想般的高兴。

肖襄抱着必死的决心,扯着他向下走,贠朝亦能感受得到,手中的温暖已在不停颤抖。

耳边又是雷声,婴孩的啼哭与女人趴在船栏边的喊叫遥相呼应,贠朝却好似都听不见,他留恋地望着归于黑暗的眼前,那里似乎还有穆如清的脸。

他楸在一团的心松快了。

顷刻间有了决断。

“松手。”

“不!”

“松手。”贠朝平静地重复道,“听话。”

“不,我不会!”穆如清不可置信地朝下望去,脸上湿润更甚,不知是雨是泪。

“松开吧,我去找你。”贠朝心平气和地劝着,他以前从未用过这般轻柔地语气对待任何人。

再没有声音传来,可掌心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即使在雨声与浪潮声中,贠朝也能听到穆如清的骨节响动。

黑暗之中,对方正一寸寸地将他、将他怀中腰间带着的人一连串艰难向上提去。

贠朝忽又念起从前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只听他说:“我不会骗你。”说罢贠朝率先松开手。

江水还在翻腾,张开跃跃欲试的大口。

恰如断了一半的绳结,一人的努力再也无法维系下去。

又一道闪电自云中劈出,久久地照亮天际。

正是在如此惊心的惨白中,穆如清努力攥紧手掌,却发觉无济于事——他清楚地见着贠朝的五指正缓缓张开。

那似乎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长到他能感知来自贠朝的热度一点一滴离他而去。

却真切的又是一个极短的瞬间,连一道电闪都不曾熄灭,他便再也抓不住浸在雨水里的人。

穆如清心里空了,可他的手指上还挂着一个摇摇晃晃的东西——沉甸甸的襁褓内,婴孩胸口塞着他诚心求来的签文。

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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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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