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贠哥哥,你们这才回来两日,就急着走啊?”默尔满一手扶着伊古,脸上流露出万般不舍,惆怅地说着。
不知该如何回答,无数字眼在口中来来回回,贠朝最终只留下一个“嗯”字。
“贠兄你们真的不再留留?或许……”花笙自己也没能将“或许”之后的话道出,这两日已算是留得久了。
留得越久便越有打草惊蛇的可能,是故此事只能早不能晚,大概此别就是永别,不由得脸色也黯淡下来。
唯有秦无衣神色如常,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自顾自地说:“师兄,我等你回来。”
啊,这呆头鹅还等着人回来与他一起回山呢。
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般的希望,只要还有那么一点希望,人就大抵能朝着这个希望等下去。
“好。”这次贠朝很爽快地应了。
花笙打量的视线在这对师兄弟间逡巡来回,最终那嘴巴还是严丝合缝地闭着,给他们留了一些可能,大约他也在期盼那一点可能。
“你在想什么?”
直至二人过了码头上了小舟,要经几个时辰的水路向长江边的码头去时,贠朝向辞别后便不曾言语的穆如清问道。
穆如清立在船头,看船身劈出层层白浪,悠悠地道:“我在想,伊古的伤还没有好。”
虽然在默尔满的身旁,伊古还是那么高大,整个人却比之前瘦了一圈,走路时不需人一直搀扶,但走得极慢,好像一只永远飞在辽远空中的雄鹰终于落了地。
“伤筋动骨一百天,想好怎么会那么容易。”贠朝顿了一顿,又道:“说回来,你的肩伤这几日如何?”
“快好了。”
快好了就是还没好。
他们再次启程,这次旅途有终点,却不一定有归程,心中不免有些悲凄。
“俩位侠士,你们俩这是准备去哪啊?”那船夫倒是耐不住寂寞,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聊起来。
贠朝:“子阳。”
“啊,子阳啊,子阳好啊。”船夫说着好,又道:“子阳虎踞龙盘之地,有江湖大派在,早年间我倒是曾经路过,后来啊有了船,就再也没去了。”
“你去过?”穆如清听到这话却回过头来,“远吗?大概要几天?”
“挺远的,不过我那时是走陆路去的,坐船的话要几天我也说不清,大概至少也要十几日吧。”船夫说着还在奋力摇着船桨,但他的站姿有些奇怪,一直朝右侧弯去,动作看起来十分吃力。
“前辈是哪里人?”贠朝再出口称呼就成了前辈,三言两语中他已断定这右腿短上一截、头戴竹笠的中年船家已是江湖人。
“什么前辈不前辈的,我早早就离开江湖,只在这小河沟里渡船了。”那船家并不回答贠朝,只大笑着说道。
“为何?”穆如清就是个读不懂话的,此刻听完船家的一番话,反而追问起来。
“这小伙子,真是……”那船家的脸被斗笠掩盖住,不知是何种表情,就在贠朝以为他被弄得生气不肯再答时,斗笠下有声音娓娓道来,“还有多少为什么,我都断了一条腿,不早些退出江湖避开仇家,还要一往直前赶着送死吗?”
还不待穆如清反应,船家又说:“死了倒也不要紧,只是可怜我的小儿还要张嘴吃饭,哪能只让他娘整日抛头露面地赚钱呢。唉,孩他娘也是个可怜的,遇上了我,那时她没了家,自己吃穿都是个问题,还能对我这个断了腿的残废不离不弃,帮我请郎中,实在是不容易……”
许是太久没有人问起他的前尘往事,后面这一路,船家竟絮絮叨叨地将自己当初怎么出师门游历,入蜀结亲,最终盘下来这条船的事一五一十地讲完了。
只是他的腿是怎么断的并不曾提及,不过江湖中人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受伤是常有的事,往往多年后再回想,都不一定想的起哪道伤在何处所留。
直到几个时辰后他们到了柳津渡,才终于逃离了船家的唠叨。
不曾想耳根没有清净下来,反而周遭嘈杂声更甚,而贠朝和穆如清也在这嘈杂中,见着了那船家口中人美心善的娇娘——的确是很娇小,不高的个头与身量一般的船夫倒是相配,就是可能经常在码头处晒太阳,肤色有些黝黑。
码头人多口杂,许是刚有船经过,此时船客大都忙着赶路,脚夫忙着走货,两人一眼就看到她正左臂挎着竹篮,右手紧拽小娃儿和人吵架。
“哥啊,你这干辣椒都皮嘞,楞个爪子用哦!”
“将就点儿!水里飘了十天半月,哪有不皮得,能有就不赖啦。”黝黑汉子的口音与她十分相似,转头后看向贠朝他们两人这边,指着这方向大声嚷嚷:“你汉子到咯,这辣椒算你便宜点,你走不走嘛?”
“啊?三哥来嘞,我走咯走咯,下回可要得仔细包好,谢嘞。”说罢女子快步登上船去,临走前还对他们二人笑了笑。
侧身而过后,两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只道耳根终于清净下来,转而走到渡口去问歇在一旁的脚夫。
“哎呦你们这来得不巧,一刻前刚有一艘去子阳的大船走了,你们不也听到了吵架那俩嘛,他就是那船上下来的!这子阳是在上游,一天往回去的船就那么两条,要想去啊,得赶明早卯时的那艘了。”码头正蹲坐抽水烟的脚夫许是才卸完货,满身汗津津地对贠朝两人说道。
“多谢。”穆如清听其如此说,皱眉道了声谢,与贠朝相视一眼,向陆上走去。
“看样子只能先在此歇一晚了。”穆如清这般说着,心中却无由来有一种庆幸,没能赶上船不就意味着他和贠朝还能多一天的相处?
“走吧。”
明霜从窗外侵染至地面,亮晃晃惹人眼,穆如清罕有地彻底失眠。
披衣而起,淅淅索索的布料摩擦声于深夜中明显,所幸这屋里就只他一人,不用担心有人被声响吵醒。
明明按照时历去算,今夜天上本应只有半个凹月,怎会这般亮?
他正要推窗去看,却见屋外平潭的小桥上似乎有道人影,隔着窗绢看不真切,但穆如清直觉那就是贠朝。
难道贠朝就未曾回去休息?
他小心翼翼未发出一点声响,将木窗推开一道细缝,借着清朗月色,大胆地望向桥上的人。
月下观美人,月美人更美,即使这美人只是静默地站在一处,连脸都没转过来,穆如清却依旧移不开眼。
于是乎穿过一道细缝,一人驻足湖心,一人立在窗后,同样沐浴在月中。
看着看着穆如清就回忆起从前,这道身影与记忆中于一方放着水缸的小院中武剑的身影重合起来。
匆匆流去的时光又重新回归脑海,细细数来,正是这道身影的主人,在他无数被噩梦惊醒的深夜中陪伴他,安抚他沉沉睡去。
穆如清贪婪地瞧着,好似这道身影借此能牢牢刻在他的心上。
“看够了吗?”
偌大的客栈后院只有他们两人醒着,这一声不是贠朝说得还能有谁。
悻悻走出房门,穆如清也走上湖心小桥。
流水夜中生凉,他刚停下动作,就打了一个冷颤。
反观站了一段时间的贠朝,如常面色裹挟在清冷月色里,倒是显得愈发冷淡,像个触手生凉的冰人一样,但藏在外表下的内里有多火热也就只有穆如清知晓。
“小云,你不冷?”说着穆如清就要给贠朝披上外衣,却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
“我看你才比较冷,自己留着吧。”拒绝后还不罢休,贠朝伸手将穆如清胡乱敞着的领口又紧了紧,直到对方忙说“好”才罢手。
留恋着贠朝掌中传来的温度,穆如清蹭了蹭领口后说:“你怎么还没睡下?”
“你不是也没睡,还躲在屋里偷看我。”贠朝仿佛终于站累了一般靠上了桥边扶手,如是说着。
穆如清竟说:“被你发现那就不叫‘偷看’了,是光明正大地欣赏。”
“呵……”
难得穆如清贫嘴一回,贠朝原本准备训斥的话终是没有出口,反而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可真是晃花了穆如清的眼,常年紧皱的眉间变得平阔,墨眉随着弯下的眼角荡出一道撩拨人心的弧度,数不清的层层涟漪就生发于心湖中央。
随着贠朝的笑容淡去,穆如清想到白日里船夫那滔滔不绝的话和女子登船前的笑容,明明他人登船前都是期盼,自己怎么却生出可惜之意。
思着想着,穆如清半合眼悠悠地说道:“我真想,一直这样下去。”
“怎样?”
欲言又止的穆如清缓了片刻,才语焉不详地答道:“就这样……”
这话说了几乎等于没说,贠朝倒难得听懂了:他们两人似无根浮萍一般,纠缠在静水流深的江湖里,来路已逝,前路不明,难得于幽夜闻虫语,感风露观未央,片刻安宁已是不易。
“对不起。”良久,一声道歉如石投水,打破了院内平静,贠朝忽地将头转向身旁声音来源处——穆如清虽还立着,肩膀却沉得很,站没个站样,手撑着桥边护栏,头也抬不起来。
为什么要道歉?
贠朝心道,要是说抱歉也是该他来说,若是当初自己不曾那么急切地逼迫穆如清报仇,或许少年还能多几年轻松时光。
反正那些人一定比穆如清大上不少,说不定过个几年不等他们动手,熬也熬死了,又或者在河边走的时候湿了鞋,掉进水去,被老天帮忙收尸。
不过他现在已没有资格去后悔,谁种下的因,谁来收果,他能做的不过是在穆如清身边护着,正如之前穆如清对他所做的那般,用躯体替身后人保存一方天地。
回想从前总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穆如清在身后乖乖地答“是”,这一回,贠朝想要把决定交给穆如清来做。
穆如清这边还沉浸在歉意忧思中,贠朝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冷硬面容上却绽开一朵笑来,他含着笑意说:“不必说这废话,我只对你说一句,你也只念着这一句就好:此去同去,若归同还。”
“小云——”
管穆如清到底还要说些什么,贠朝已擅自地堵住了那张准备煞风景的嘴。
他已将生死交付,不想听到拒绝,更不想听到抱歉,就算是相同的回应,他也不想听到,那种必死的决心一人清楚就好。
人生来就是孤独的,从坠地之后,天生的本能让他们寻求他人的温暖怀抱,饿了知道要哭,痛了知道大叫,直至被满足填补。
后来长大了,却明白要隐藏自己,学会不声不响,用坚强保护一颗柔软的内核。
贠朝拥着穆如清,他们相互汲取着寒冷夜晚中少有的温暖,像天地间永远直行、交叉相对的一双比翼鸟,享受最后一点快乐。
但快乐来得是这般迟,正如大火燃尽后仅剩的一点星火,正等待着不知何时就彻底黑暗结局到来。
肩头好像有温热的细雨落下,在清朗夜空中显得格外独特,为了躲这纷纷扰扰的愁雨,最终贠朝推着人回了屋里去,可到了屋中也没能避开,雨甚至还下得更大了些。
他像是被雨水包围着,不上不下,有岸却靠不住,只能紧紧抓住对方,确保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在如水的床铺上荡出层层涟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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