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七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有些能人就是能掐会算,花笙或许便是其中一个。

贠朝与穆如清刚洗去一身风尘,换上新服,还没来得及坐下喝杯热茶歇上一歇,侍女即前来敲响房门,请他们前往正厅。

他们前脚才踏入厅门,后脚天际的最后一抹玫红随即消散在交界处,好在灯笼檐角高悬的灯笼点缀融融暖光,厅内灯火通明,亮似白日。

而厅内最为瞩目的,是那桌看起来美味可口的菜肴。

并非是围在桌旁的人不吸引目光,只是他们二人旅途劳顿,赶路时又只有干粮做伴,此刻的确是填饱肚子最为重要。

他们这些江湖人,平日里食不言寝不语谁都没有遵守过,今日却难得不多话,只剩埋头苦吃——至少贠朝和穆如清是这样的。

至于其余不怎么饿的几人,默尔满动不动就念叨“吃累了吃累了”,没骨似的倚在伊古身上,伊古似是没感受到一般,只认真夹菜到身旁的瓷碗中。

剩下两个正襟危坐的时不时看异族的俩人蜜里调油,或是相视瞧上一眼,并不正眼去看正风卷残云的贠朝和穆如清,毕竟看别人埋头吃饭并不是什么雅观的事。

“贠兄,来,此杯为你接风洗尘。”趁贠朝停筷暂歇,花笙双手捧杯,递给贠朝后,又重新执起一杯来。

“多谢。”清脆的撞杯声之后,两人一饮而尽,贠朝暗叫了一声“好”。

酒是好酒,清冽不失绵长,环绕着几缕花香,正是近来有名的“江南春醉”。

贠朝许久没尝过这般好酒了,不等花笙劝他已连灌了几杯。

这边再提起酒壶,贠朝还未倒出清澈一线,杯子就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伴随着穆如清的一声“少喝点”。

“轮到你管我?”任谁正在兴头上时被人打断,都要不得生气一番,贠朝也不例外,借着攒下的一些酒气,声音不由得有些大,但他似乎也知晓穆如清的关心,乖乖地放下酒壶并未再多言。

原本倚在伊古身旁的默尔满用完饭便有些犯困,却被贠朝这一句叫醒,他如一只嗅到猎物后破土而出的幼狐,左右摆头连看了贠朝与穆如清好几眼,才拖长声音,很是关切地对伊古说道:“哥,少喝点。”

他这话说得好笑,因伤还没好全,伊古并未饮酒,甚至连酒杯都没放一个,却被默尔满劝着少喝点,穆如清直道他是困傻了,花笙的嘴角却悄悄勾起。

果不其然,即使伊古未曾尝一口酒,依然顺着默尔满说道:“嗯。”

“嗨呀嗨呀,这酒劲儿真是有些大了。”一手抚额的花笙摇了摇头,好似不胜酒力。

桌畔唯二尝过酒的贠朝心道这人又在作什么妖,这酒并不怎么上头,何况满打满算花笙也不过喝了一杯,以对方的做派也不像是个一杯倒,他正思索着,好师弟一出声便立刻让他知晓了是怎么回事。

“醉了就少喝点。”呆头鹅一般的秦无衣又着了花笙的道,果然那刚才还喊着“头晕”的人当即借坡下驴说:“好”。

一个个这都是什么人啊,贠朝不禁感慨遇人不淑。

转头看了看一脸苦菜色的穆如清,心中才觉着好受一些。

所幸吃得也差不多了,借着花笙喊醉的劲头,贠朝一点面子也不留,道声“告辞”就连忙拖着穆如清落荒而逃。

快雪山庄位于杭城的别院与之前横山中那个最大的不同处,便是树少了,水多了。

不再遍栽梨树,却是一步一景,几步一池。直至清晨天色大好,才能瞧见如翠湖水中有串串细小气泡涌出,正是珍珠泉眼。

“贠兄,如清,久等了。”

“不久。”贠朝回到。

与伊古商谈完事宜的花笙今日换了一身青衫,穿过连廊赶来与贠朝和穆如清见面,出口客套的话果然又被噎得不知该如何接,花笙见穆如清无奈地笑笑,就听贠朝主动说道:“你见多识广,可有见过此物?”

一块圆润晶石静静躺在贠朝的掌心当中,似玉非玉,不知其名。

“在下可否拿起来瞧瞧?”花笙问道。

不等伸手,贠朝已将晶石掷到对方手中,花笙掂量了两下,嗯,有些份量,又对光看上几眼,其中暗含些许杂质,又感慨起不值什么钱了。

花笙将晶石还给贠朝,同时说道:“抱歉,有些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没什么好抱歉的,我们也没见过,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你,你不知道也正常。”穆如清见花笙如此客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着。

贠朝心道又来一只呆头鹅,这下可算是踩到猫尾巴了,花笙这人整日装腔作势,派头搞得这么足,他说话时虽不给面子,以花公子“大度”的风度,确实不会放在眼里。

但你若说他和你是同样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看他不和你急?

话音才落,花笙便有些跳脚,只是碍于穆如清话中好心,他又发作不得,只得在廊下扇着风走来走去,以期火气消失。

可这火气还没散去,贠朝就请他到了房中,将房门关的严严实实的,花笙瞧这架势,正不知贠朝光天化日整这出是何意时,就见对方上手摸到了穆如清前胸衣襟,再一用力,穆如清的胸膛就这么暴露在两人眼前。

“哎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花笙连忙用竹扇遮在眼前,也不管气不气,只催促着对方快将衣服整好,生怕从不给人面子的贠朝下一刻发什么疯把自己也给扒了,那便只能坦诚相见。

可要坦诚相见干什么?

瞧瞧谁长得白,谁那里长得好看?

这把年纪的人了还会这么幼稚?

若非如此为何要扒了穆如清的衣服?难道是……

花笙脑中电光火石闪过的一串念头被他一一否定,隔着纸扇传来的声音又将他的目光引了回去——“这种掌印你是否见过?”

“呼……还好还好。”终于放下的纸扇被花笙塞回腰间,口中自言自语,打量起穆如清胸前那处还未散开,依稀能看到轮廓的掌印。

让人这般仔细看着,穆如清也十分尴尬,涨红着一张脸转向贠朝瞧去。

反观屋内三人,唯有贠朝却是泰然自若,时不时还要描述一番这处伤原来是何种模样,自己又如何运功化解,经了多长时刻才从青紫变成了这青黄的颜色。

“贠兄啊,你贴得会不会太近了?”花笙出声,不仅是指贠朝与他挤在一处去看穆如清胸前伤处,还指他讲解时任意上手触摸,声情并茂地示意。

虽然穆如清与他们同为男子,甚至实为师徒的二人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自己一个外人在此,也应该注意分寸,收敛一点不是吗?

“什么?”贠朝只呆愣一瞬,看到花笙有些发红的耳朵,已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又说:“医者眼中无男女,你想多了。”

“行吧。”花笙无奈地说道,只好硬着头皮等着贠朝讲完。

终于等贠朝说完,问花笙是否见过或听过时,这位刚被气过又被惊到的大文人不再客气,抱拳服了软,“我和你年岁相差不大,虽说游历了几年,可那时我却还小,说不定还没你见过的江湖人多,恕在下眼拙,看不出来。”

“那就真的没线索了。”贠朝叹着气,将穆如清的前襟重新整理得当。

他虽只有一只手在动作,却似做过千百遍这样的动作,落指灵巧又细致。

紧缠的腰肢随着动作晃在花笙眼前,让花笙直觉面前这二人实在太过亲密,好似这整理衣襟的动作已上演了无数次,想着自己还是位扇底风流、纸上谈兵的孤家寡人,花笙直觉自己今日匆匆赶来是自讨苦吃。

“倒是还有一条,这石头是从一个脖颈处有疤的人身上拿来的。”穆如清说着在自己的脖颈上比划,“足足有这么长。”

“这么长?竟还能活着?”花笙不禁出口问道。

贠朝亦是惊奇不已,皱眉看向穆如清说道:“你怎么没早说?”

“我那不是一时未曾——”

“贠兄,晶石再借我一观!”急切的话打断了穆如清的解释,花笙的一反常态让贠朝觉着稀奇,许是人终想起是在哪见过这东西了。

这回花笙久久未再放下手,将晶石于手中覆去翻来,恨不得敲碎掰开地仔细看上一遍,才慢慢开了口:“贠兄,如清,我不知你们与这桩案子有什么渊源,只是有一句话要赠予你们。”

话说的没头没尾,和穆如清带回的线索毫无关系,但花笙这般郑重,贠朝觉着他接下来说的话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只听花笙接下来说道:“这事恐怕以你们二人之力是无法解决了。”

贠朝用余光乜了穆如清一眼,见他也未表现出异样,便直接问出口:“怎么?”

“割喉是什么招数,是要人命的。而这种应赴黄泉的人,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少说还活了有五六年之久,世上竟真有这种活死人肉白骨之事吗?”花笙不答反问。

贠朝若有所思道:“未曾听闻过,若是有,那也只能是邪术。”

“可中原没有,别的地方便没有了?西域秘法或南疆蛊虫,无外乎此。我经你们提醒,真是想到在哪里见过此物了,不是旁人,正是在万剑门王玉的身上。他腰间有一圆环,与此材质物极为相似,我当时以为是什么稀罕的玩意,就多看了两眼。”

花笙说着将晶石放在桌上,继续说道:“这里面你们仔细瞧瞧,像不像封住了一只蛊虫。”

穆如清依言将晶石拿起,对光看了起来,此物本身色暗,里面的异彩本就影响观察,可如今对着光仔细看来,似乎真有一只小虫在里面以极慢的速度蠕动。

贠朝道:“万剑门落在长江逆流而上的入蜀之地,倒是和南疆离得很近。”

“以你们二人之力又怎么对抗?万剑门除了护短的本事,一生万道的剑法,据说还有三层牢不可破的山门,若是硬闯只怕还没过去,你们就得被拿下了。”花笙边说边摇头叹息,似是已预见两人硬闯山门的结果。

“那就任凭他们这般作恶下去?”刚才一直沉默不语耐心听的穆如清,知到此事又是与万剑门有关,突然就出了声。

他这一声有悲愤,更多却是怒意,花笙向穆如清投去目光,那张比他还要再年轻些的脸上,平日里哪是这样的,怎么就敢说出这种话来?

饶是快雪山庄在江南已经营多年,也不是敢与万剑门硬碰硬的,要是能请动祝遥山出面倒也事有转圜。

可如今证据不明,王玉敢做,便是做好了充足的打算,单凭一个信物和轻人微言如何来定一个虚无缥缈的罪名?

二来看贠朝那死样子,回个山八成都要秦无衣拉着跟着才行,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才叫他不回师门,耐人寻味。

那么这祝遥山怎么请?谁去请?

或许初生牛犊不怕虎,越是穆如清这般对江湖一知半解的人才越敢硬来。

就在无言长久地盘桓在三人之间时,忽地又听穆如清道出一句:“是我多嘴。”

多嘴,却并无道歉的意味。

“并不会,穆少侠说得实在。”反倒是他们这些浸淫江湖浮沉已久的人,多了计算与功利,少了一份初心,花笙说道:“但在下也是好心,只做提醒,具体如何还望你们考虑清楚。”

指明晶石来路的花笙已然走了,屋内唯有初时的两人。

贠朝轻拍穆如清的肩膀,示意其宽心,可他内心却有些翻腾起来:穆如清成长地很好,心善、勇敢,什么都很好。他本该像默尔满那样无忧无虑成长,可这样的人却背负了如山似海的家仇,着实令人唏嘘。

那只轻拍的手被人抓握住、包裹住,长长久久地交握在一起,谁也不曾松开。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