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雨线飘落肩头,为衣服织出深色纹绣,打马前行的两人没有刻意避雨,只带着斗笠向祝遥山行去。
穆如清远远地望见一山拔地而起,孤立昏暗天地之中。
细雨虽密,却不影响视线,他瞧云织雾绕成的蒙蒙烟气环在半山腰处,将山体包裹其中,却仍有尖细山顶刺破云雾,重现人间,不禁感慨此山势之高。
身旁传来声音:“是不是很高?”
看山时斗笠半抬,已有不少雨丝借着风势打在穆如清脸上,他听闻身侧贠朝的问话,随手一抹转过头去,回应道:“很高,那就是祝遥山?”
“嗯。”贠朝答着,视线久久停留在祝遥山上。
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后,祝遥山的山壁很是光滑,没有太多苍翠覆盖,于是在这种阴沉沉的雨天里,祝遥山看上去也是灰扑扑的,沾湿的部分颜色更深,似幅浅墨描绘的清嘉山水画。
贠朝又说:“不仅高,台阶也多,上去一回累死了。”
这般煞风景,并不是贠朝故意吓唬穆如清。
他曾无数次登上这座高山,已记不清楚年幼时第一次上山用了多久,只记得即使是后来有轻功傍身,踏完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也需花上个把时辰。
而且祝遥山不仅是高,还十分难行。
不知是哪位先辈修筑的石阶,又窄又陡,雨后湿滑,晚夜难行,是故一旦下雨或是入夜去,弟子们都识相,乖乖抱着那床又薄又硬的衾被,缩在房内从不随意上下山。
也就是他和秦无衣大胆,有次回山太晚,还敢托大趁夜归来,走到一半又下起雨。
雨势极大,燃起的火把不一会就被雨熄灭,他们在黑夜里遭遇险情重重,只得停在山腰处,花了十番功夫才堪堪找到个避雨的山洞,两人哆哆嗦嗦将就过了一夜。
从此后他们便对着小弟子们耳提面命嘱咐着——千万守规矩,不要妄想挑战天梯。
他们私下里都叫这不见尽头的石阶为“天梯”,虽是戏称,却也祝愿登此梯者,能借山而起,踏石登云。
现在看来都只是一群少年聚在一起时美好的玩笑,毕竟有上山时,必定有下山一刻。
又窄又陡的石阶让人上山下山都吃尽了苦头,上山难,下山更难。
“有我在,你要是累得走不动了,我背也把你背上去。”穆如清说着凑近贠朝,拂过对方的腰身,别有所指地笑着,激得贠朝又给他一记。
贠朝出手后斗笠有些不稳,连忙扶正道:“你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手放规矩一些。”
朝被打的手背吹着气,穆如清直道贠朝在此事上实在敏感。
实则不是贠朝太过敏感,而是他们心意想通后,穆如清的确变得有些不同,以前总是跟在身后的求着贠朝留下的小人儿,现在终是大胆起来,甚至是恃宠而骄,仗着对方不会离开释放了本性。
他们俩勒马停驻仅仅一会,雨势就变大了,原本沾衣微湿的雨滴此刻打在地上噼里啪啦响得很,穆如清催促着:“咱们快点找个地方避雨去,你伤寒才好没多久,别再受凉了!”
“东行二里有个青马客栈,走吧。”贠朝说着在前带路,领穆如清向青马客栈方向快速骑了出去。
这一带贠朝实在太熟悉了,南向唯有成片的树林,往北是滔滔碧波,他们从西而来,走了七里官道。东三里有村落,二里落着一间客栈,兼驿站之能,供往来官兵、行人换马。
掌柜的从西北而来,一身腱子肉,操着浓重的口音,为人豪爽热情,点二两卤牛肉时他总会多送一些,店里的面食做得尤为好,是故贠朝但凡借宿青马客栈,总会特意空着肚子前去。
曾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经过青马客栈,可今日躲雨,贠朝随口就说出了此地。
行了二里不太到,他们便远远瞧见了坐落林中的客栈。
青马客栈的匾额更旧了些,二层的小楼和之前瞧着没什么两样,围起来的马圈却似乎更大了。
推门而入,依旧是熟悉的六张桌子,每桌下摆上四只板凳,此刻既不是亭午饭点,也不是黄昏休息时,客栈里没什么人,只有窝在柜台旁百无聊赖数酒坛的伙计。
“这两匹马替我们好好喂一下。”贠朝见伙计赶来,出声说道。
“好嘞,包在身上。”瞧起来十四五岁的伙计麻溜接过缰绳,朝堂后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掌柜的,来人了!”
“知道了知道了,这么大声不怕把客人吓着了!”掌柜的声音从帘后传来,远远听着依旧能感受到声大气粗。
穆如清不由得心想,这声音要是在耳边响起不得震得耳朵疼,怎么还敢说自家伙计声音大。
还没待他思索完,风风火火从帘后走出的掌柜进得大堂,立即迎了上来,拍着贠朝的肩膀大声说道:“好几年没见你了都,跑哪野去了!”
贠朝被拍得向穆如清那边踉跄了一下,笑着说:“出了趟远门,我这不是来了么。”
掌柜看向穆如清,见他扶了一把贠朝,便出声问着:“这位少侠是……你小师弟?”
“不是……”穆如清生如蚊蝇的回答着,心中疑问贠朝到底曾带过几个师弟来过青马客栈,怎么这掌柜一出口就是问哪个师弟的。
“不是师弟,是徒弟。”贠朝眼角余光乜了穆如清一眼,直白地道出两人曾经的关系。
“可以啊贠……额。”掌柜本想喊贠朝大名,却一时忘记。
当年也没怎么喊过客人姓名的掌柜,只来得及记住贠朝的脸和他那少见的姓氏,说到一半拐了个弯又绕了回去:“可以可以,你都收徒了,这一趟出门没白去!”
“老刘啊,遇到熟人也不能把客人干晾到门口啊。”许是喂完了马,伙计回到门口见他们三人依旧站在此地,出声说道。
“别没大没小!”刘掌柜吼着,随后将门口站着的两人请到屋里来,“瞧我这,外边风雨这么大,还让你们给那站着,这回一会儿就走,还是像以前一样住一晚?”
贠朝之前来青马客栈时往往都是黄昏,因祝遥山不好赶夜路的“天梯”,都是住上一晚再赶个大早回山复命,但今日实在是太早了,连午饭还没到时间,刘掌柜才有此问。
贠朝回道:“住一晚,带我这徒弟也尝尝您的手艺。”
“那你们先上去吧,今晚想吃什么面提前说啊。”刘掌柜一边将两人往楼梯上引,一边示意伙计跟上。
贠朝还念着之前穆如清的调侃,要在此刻报复回来,说道:“看着做就成,他像个小猪,不挑食的。”
“……”跟在身后的穆如清一时无语。
“少年人瘦得厉害,今晚好好补补,等着啊。”刘掌柜边说边朝着穆如清背后一拍。
西北大汉的一掌拍得没站稳的人脚下踉跄,穆如清顺势抓住了贠朝的腰,红着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掌柜手劲儿可真大。
等伙计引他们进入房间后,屋门才合上,穆如清已拦住贠朝准备放包袱的去路。
“徒弟?”穆如清盯着贠朝问道。
被穆如清盯得有些不自在,贠朝避开对方眼神低眉垂目地说:“当然。”
话音将落,穆如清已在贠朝的唇上印上一记,结束蜻蜓点水的一吻后,不依不饶地说道:“谁家师徒会做这种事?”
“当然是你这种大逆不道的不孝子弟才会做这种事……”
穆如清早就知道,论伶牙俐齿他是比不过眼前这位“师父”的,但他总能有方法叫人说不出话来,随即他又贴了上去,呼吸间逐渐嗅到潮湿的气息,不是下雨天的闷湿,而是带着人体温度的潮热。
唇齿纠缠间,贠朝听到模糊的字句——“我是不挑食的猪的话,那你是什么?”
得,最后还是把自己搭了进去。
贠朝这般想着随即去寻对方变得尖利的口齿,准备堵住接下来的话语,可还没等他送上门去,就又听见穆如清开口。
穆如清的声音哑了,低沉地说道:“你都带哪个师弟来过?肯定有秦无衣是不是?”
原本还有些心虚的贠朝一听此话,低低地笑了起来,心想这回穆如清倒是不叫师叔了,真是好大的醋味。
然而当晚他们则是彻彻底底地“吃”起醋来。
刘掌柜端上面碗来时,还捎了满满一壶醋放在桌上,嘱咐着让他们俩多放点。
“我看啊,你不放就够酸的了,对吧小徒弟。”贠朝到了些醋在碗里,低头嗅一道,随之将醋壶放远了对穆如清说着。
穆如清不准备答话,率先吃了起来,感慨着这面的确做得很是不错,怪不得贠朝能记住这么久。
“怎么都不说话,逗你的,加点醋更好吃,你来试试。”贠朝又将醋壶拿了回来,示意穆如清尝试一下。
不料穆如清停下来后竟意味深长地说:“刘掌柜不是让我补补?吃饱了好干活。”
当然他这是开玩笑了,客栈的木门太薄,他们都能听到马圈里的打响声,真是动静太大,难保惹得贠朝生气,不知明天又怎么对付他。
但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胡闹了一番,趁暗穆如清为贠朝掖好了被角,才又缓缓入梦去。
次日一大早,穆如清堪堪睁开眼,贠朝已在铜镜前七弄八弄起来,像是在束发,却又与平日不同。
因得右手不便,贠朝早就只用发巾束发,江湖人不拘小节,缠上几道便完成了,可他如今面对桌上着的发冠犯起难,试了两三回都没有带正,这才感慨一只手真是多有不便。
贠朝正这般想着,便有一只手替他执起发冠,同时轻声细语道:“我来吧。”
“嗯。”
穆如清一边动作一边问:“今日怎么要束冠?”
他直觉有事发生,而且还是重要之事,果不其然只听贠朝答道:“要回师门去见人,总得重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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