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家是什么概念,贠朝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约莫五岁他就已上山修习,成了门内的大弟子,对家的最后印象,只停留在白发乱飘的奶奶佝偻着背,一边抹泪一边揉搓带血衣裳的模样。
被迫给穆如清做书童之后,他总能听到穆如清说“回家”,贠朝虽不知道家在哪里,却的的确确知道穆如清口中的家在何处。
郁宁城七锦曲东头,穆家的院子足有半条路宽,房屋十几间。父亲和儿子很胖,夫人心善人又美,烧得一手好菜,即使贠朝作为伴读,偶尔也能尝上一两口,当然是穆如清特地给他留的。
贠朝被少爷拽着往家跑时,与暮色下沉背道而驰越来越亮的天色述说着不祥。直至七锦曲,穆如清再也难踏进曾经的家,因为那里已成了一片火海。
占了半条街的院子烧得凄惨,火光妖艳,似乎将暗下来的天空也悉数吞噬,热气携着火星翻涌,离得近些就要被灼伤,黑气浓烟直直向上,让贠朝看不见天边初升的月亮。
拉着贠朝手臂的肉手忽然松开了,贠朝借着火光低头看去,橘色笼罩着穆如清,仿若已被火吞噬,小孩子眼睛呆愣愣的,直勾勾盯着穆家烧得掉渣的大门。
还不待贠朝看清他这少爷是否有所恐惧,片刻的呆愣之后,穆如清初醒般口中大喊大叫着便要冲进火场。
周围赶来救火的人不少,有人见他要冲进去,立刻奔上去拦住,十多岁的少年已经是半大的人了,真的冲撞起来,旁人也很难制住,何况肉球的力量很大,撞來撞去就要将人群冲散,也亏得拉住他的是四五个汉子,终究没有叫他冲破这道屏障。
贠朝心道不好,即使周围人群都在叫嚷,火势正旺像是刚燃起来,期间就算无人闯出来,也不该没有丝毫哭喊声从穆府中传来,定是再无活人了。
身边的少爷吵着闹着要进火场,若真叫他进去,穆家可就连最后这根独苗也要被碾碎殆尽。
这般想着贠朝果断出手,手刃起落间,肉球就再没了冲撞之力,如同没了汁水的灌汤包一般瘫了下来。
“娘!”穆如清大叫着醒来时,已是晨光熹微,他摸摸有些隐痛的脖颈,四周是破烂的蒲团,地上还有积尘的稻草,一片破败景象。
这么破的地方他还从来没见过,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呆坐在地上片刻,穆如清意识回笼后果断起身:他要回家,他要去救火!
抬脚正要踏出门去,他又停了下来,这么荒凉,满眼都是树,他这是在哪?
一定是小云带他来的,小云人呢?
“小云!”穆如清朝门外大喊,回应他的只有林间喳喳鸟鸣,再无其他动静。
穆如清跌坐在门坎上,朝内回望。贠朝一点踪迹也无,只有一座彩漆斑驳的雕塑正坐大堂对他笑着,嘴角处恰好漆块脱落,说不出的萧索。
他刚才背靠的柱子旁还放着几个油纸包,其中有一包已经打开,里面的东西他倒是认识,正是他昨日在明月楼点的荷花酥。
穆如清垂下了头,口中低喃着:“娘……”
他虽从梦中醒来,却知道昨晚的事定然不是梦。这下没人再管他了,再也不会有人来唤他回家。这般想着,不过转瞬眼中便续满泪水,只堪堪挂住眼眶不流下来。
“喝水。”
耳边忽闻一道声音,穆如清猛地抬头,见来人正是贠朝,那欲落不落的泪珠立刻顺着灰扑扑的脸掉了下来,在圆脸上画出长痕,嘴角一撇,正是要哭的模样。
“我要回家!快点儿带我回去!”穆如清抓住贠朝的手大叫的同时,还顺便使劲吸了吸鼻子。
“嘶——”贠朝也是一吸气,不知这少爷犯什么毛病,不拉他递出的手,反而抓住他受伤的右手,疼痛瞬间钻入左胸,左臂也似感同身受,将他刚打好的水撒了穆如清一身。
这水冰冰凉凉,反倒让穆如清冷静了下来。
“对,对不起。”穆如清自小没说过道歉的话,低头时道出的这三个字虽然生涩,却并不是如想象般难以出口,他小声呜咽:“我要回家。”
贠朝把仅剩个底的豁口杯往前一递:“喝了水,我带你回去。”
三十一具尸骨都聚在正厅门口,无一例外皆是仰躺。贠朝就站在旁边,看少爷白嫩的肉手扒拉着一具又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这些尸体全都烧没了样子,他也不知哪具是瘦猴,哪具是胖胖的老爷,哪一具又是那个烧菜十分好吃的夫人。
脚底沾着黑灰,在穆家四处寻找值钱东西的几个人,一看他二人这般不怕惊动亡灵待在尸体堆里,不待眼神交流就知是这家人来收尸了,一边走还一边骂:“走走走,妈蛋的来晚了,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也没给老子留”。
可这群人还没走完,又闹出一阵动静。
“诶诶!这是我看见的!我的我的!”
几人争抢着什么,却觉背上一凉,转头一看,原是贠朝正面无表情盯着他们,顿住后不知所措,手中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分,不知谁又悄声嚷了句“都叫人看见了还不快跑”,连忙推推搡搡跑出穆家。
动静刚停,穆如清忽地就趴在一对尸体上颤动起来。
贠朝见其如此,便皱着眉快步上前,仔细瞧他这便宜少爷正在无声地哭着,双手紧紧抱着两颗头颅,哭得浑身颤抖,跪倒在地上,努力地缩成一团,好像这样能减轻他的痛苦。
但痛苦是从内而生的,他这般做只是白用功。
贠朝想劝说些什么,可他见惯了生死,最是不会安慰人的,眼前的身影不时颤抖,他能说些什么?
说什么其实都是无用,不如就让对方这样发泄完了,恐怕还能好受点。
穆如清的痛苦,贠朝体会不到,他见过最期盼的人在自己面前离开,也知道至信之物再也握不住的无力,但那些和真正的死亡相比,似乎又不算什么,他与这种情绪间隔着一层朦胧的白雾,再近却依然看不清晰。
抬起的手又放下,放下时又缓在半空,上下不能地僵在那里,贠朝的手指蜷缩伸开数次,依然还是无力垂在身侧,默默等穆如清止住哭泣。
看这模样少爷是已认出了父母。
老爷和穆如清一样喜甜,牙早就不太好了,听人劝镶了一颗金牙后却总是磨出口疮,故而再也不安新牙,穆如清大约就是靠这一颗牙认出的爹,可夫人又有什么特征呢?
老爷在发迹之前是个穷酸秀才,经商的钱全靠当时便是大小姐的夫人娘家接济。许是有什么便不爱什么,夫人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却总作荆钗布衣,不爱打扮,他着实想不出穆如清靠什么认出的夫人。
正在思索之间,贠朝便觉眼前一闪,穆如清把两颗头颅抱住时,本就烧得摇摇欲碎的尸体脆弱得维系着完整,手一直不松开,脖颈很轻易地便断了,一串金项链就落在贠朝眼前。
项链寻常粗细,下面坠着花托,上嵌红色玛瑙,说来惭愧,贠朝虽走了几年江湖路,依旧分不清物事贵重。
他原来虽有很多不同的剑穗,无论单由细绳编制还是坠着宝石的,都是随手买下或他人赠送,叫他去分辨宝物贵重与否,确实是在难为他。
“这是我娘一直随身带着的……”穆如清听见坠地声,抬起头向贠朝说道。
他哭得气喘吁吁,说一段便停下,却还撑着完整道出句子,只是还就着趴倒的姿势,不愿从尸体上离开,贠朝只能看到他通红的双眼。
哭了好半晌,穆如清似乎已经逐渐冷静下来,但依旧纠缠着和尸体躺在一起,如同那里还是带有着特殊的温度,能让他感受到什么。
贠朝忽地佩服起这少爷来,明明平日里听人说个书都会一惊一乍肩膀耸动,可如今和三十一具尸体躺在一起,也不见其有惊惧之色,想想也是,毕竟都是家人,就算诈尸还魂,穆如清也只会有喜无惊。
不过贠朝瞄了一眼就不再看了,穆如清脸上泪痕纵横,鼻涕泡流地到处都是,实在是不雅观,他兀自低下头思索起来:现在穆家已经没了,只剩穆如清一个不大小子,接下来要怎么办?
“起来。”贠朝这一声好似石沉大海,一点浪花瞬间被淹没不见。
等了半晌,最后他只得“以下犯上”提溜起人来,朝穆如清吼道:“你难道要一直哭下去?先让他们入土为安。”
原本贠朝是想将整整三十一具尸体都好好安葬的,他既承了穆家的情,需得做点什么来还,不过他高估了自己,带着慢吞吞的少爷将老爷夫人葬好已经花去了他们大把的精力,从昨晚到亭午至今只吃了几口糕点,自然是撑不了太久的,何况他的伤还没有好全。
少爷那个小傻孩要把金项链和夫人埋在一起,还好被他眼疾手快拦住,顺便大胆上手把老爷的金牙也扣下来,递给穆如清的时候仔细嘱咐:“留着”。
他这番动作令穆如清感动不已,连看着贠朝的眼神都带了丝看天神下凡的倾慕,低头念着“不离不弃”仔仔细细地把遗物贴身收好。
结果便是两人在城中东街吉祥当铺的路对面争吵起来。
“你不典当了这东西,就活不下去!快点给我。”贠朝冷着脸伸手。
贠朝肤色白皙,唇色向来浅淡,受伤后更是无了血色,双颊深陷,唇角朝下,即使平时面无表情也让人觉着有股冷意,府里许多人不敢靠得太近,平日只有少爷这种不会看人脸色的小孩对他呼来喝去。
现在他冷着一张本就苍白的脸,还向前伸着手,身躯遮住穆如清身前的光线,落在阴影下的少爷直呼看错了,错把地府里专司索命的白无常看成了天仙。
贠朝竟然要把父母仅剩的遗物拿走当掉!难道不是在要他的命?!
“不!”穆如清大声喊到。
“你不饿?”
“饿。”
“那就给我。”
“不。”
“我是为你好。”
“不……”
俩人立在街口争论了半天,不管贠朝好说歹说,正话反话说上百句,穆如清最后都只会回答“不”字,虽然声音底气越来越弱,似要消弭在空中,依然令贠朝越来越气,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我知道你想他们,但你知不知道,若是命没了,什么都没了!”贠朝死死扣住穆如清肉乎乎的肩膀,未待对方叫痛,便继续说道:“你难道不想报仇?报仇!没有命你怎么报仇!”
他越看穆如清越觉着这小孩没有骨气,山上的师弟们有很多是年幼上山,其中不乏家破人亡的,没有一个不把报仇雪恨刻在心头。
“报仇?”穆如清对这个字眼并不陌生,他时常在明月楼听书,江湖侠客的故事往往从这两个字开始,可是那只是别人的故事,离他甚是遥远。
“对,报仇。“见穆如清终于有了不同的反应,贠朝连忙追着说:“为什么那么大的火,你们家没一个人能跑出来?连叫喊声都没有!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先被人杀了才放火烧的你家,三十一个人怎么会那么整齐躺在大厅门口,你都没有想过吗?”
若只是如此,还并不完全能证实,可所有人全部仰躺而忘,大火之中人只会本能蜷缩掩住口鼻,又怎么会是他们最后看到的那副样子?这一切恐怕和穆如清撞到的那个凶恶刀疤脸脱不了干系。
“……”穆如清看着贠朝发红的双眼,那双眸中平日里时有冷漠,更多是不带任何情绪的目无一物,从不似这般狰狞,吞噬之意令他想到昨晚的漫天大火,一样的滚烫凶厉,他竟也被其感染,虽然没有说话,却有种子在他内心悄然落地。
“活下去,你才能报仇!”贠朝的声音有些发颤,恨意似乎比穆如清还要浓。
“报仇。”穆如清重复道:“报仇!”
穆如清神色也变化了,脸上露出狠厉的表情和他肉肉的脸蛋显得很不匹配。
他终是明白了贠朝所说的意思,随即掏出贴身收好的布包,坚定地递到贠朝面前。
里面的金牙和项链被大火焚过,但毕竟是金器,只是轻微变形,灰尘斑驳下光彩依旧。
移动时的反光微弱,却晃住了贠朝的眼,他看看遗物再瞅瞅少爷坚定的脸,不禁懊恼后悔起来:他都教了什么?他怎么会教一个小孩去记住报仇?
一个连自己都顾不住的孩子,能活下去已是不易,遑论报仇,弄不好连命都要搭进去。
他何必要将穆如清拖入如他一样的深渊里,仇恨如黑暗中翻滚的浪潮,眼看不见实则深藏汹涌,他留下穆如清并不是为了教他这些,此刻他甚至连手都不敢伸出了。
可覆水难收,纵使再用千言万语去解释,也难追上脱口而出的话语。
两人长久地立在路边,沉默相对,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久到穆如清觉着伸出的手臂都酸痛起来,贠朝才缓缓拿起项链,他右手使不上力,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玛瑙从花托上分离,将项链还给穆如清。
“只要这个就够了。”红色的玛瑙石被贠朝捏于指尖,在天光下荡出一点耀眼的生机,而贠朝因为刚才的活动,皮肤染上红气,倒比沉默地站着更有生气一些。
贠朝转身正要往当铺走去,却忽然回身,指着当铺的牌匾说:“你看好了,把这名字牢牢记在心中。金子拿去当了立刻就会被融成新器,这颗石头却不会,来日若想赎回,现在你就好好记住这家店。”
说完,贠朝大步踏进当铺。
吉祥当铺落在东街与北街的交汇处,行人如织,川流不息。
穆如清愣在街口等贠朝,除了等待他并不知道能干什么,无数人从他身边走过,皆是有着自己的方向大步流星,脚步来回的动静把偶尔落下啄食的麻雀惊起,盘旋数次落地,又再度惊飞掠起,归宿只在高木。
麻雀再煽动翅膀,呼啦作响惊醒穆如清:他在这里看了这么久的小鸟,小云怎么还没见出来?是不是刚才那番争吵已让他烦透了,偷偷离开没让自己见到?
穆如清慌了!
贠朝在穆家时,本就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心里一定是不喜欢自己,可不能让他走,走了自己便是天地间真的只剩自己一人。
穆如清这般想着连忙收好布包,急匆匆向当铺跑去。
是在第一版里写的,后来朋友说太种田就删了几万字,但这章还是贴出来补全一下内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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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插播个小时候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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