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姿一路跑回卫生所,卫生所虚掩着,里面没人。
老沈不在。
外墙旁边靠着一辆二八式自行车,车头用红胶布打了个十字形的标志,揭露其所属权。
这是卫生所的急救车。
平时若碰上紧急状况,老沈背上木箱,跨上自行车,一路穿街走巷去救人。
说是救人,其实也就是简单抹抹药,要真有大问题,一般都会直接往场部医院送。连队的卫生所医疗条件太简陋了,看不了大病。
更多时候,这架自行车都只是静静躺在墙角吃灰。
为了物尽其用,自行车逐渐成了连队的公用品,谁家有点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喜欢上卫生所来借车。
久而久之,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很快饱经风霜,成了破烂户,骑起来嘎嘎作响。
夏姿挪开卫生所窗户上的大砖块,摸出底下的钥匙,开了车脚笨重的大锁。
轻轻一推,脚撑往后绷缩,两只车轮子轱辘转起来,发出一阵公鸭似的难听的叫声。
夏姿往后座上压了压,俯身去看车胎的薄扁程度。
去总场得一个小时的车程,总得要检查检查车胎里的气够不够用,若是骑到半路没气了,那也够呛。
正俯身认真检查着,夏姿的左边肩膀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她没吓着,只是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后面站着一位笑盈盈的和她年龄相仿的年轻姑娘。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位应该是和夏姿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孙小霞。
孙小霞长着一张长脸,眼睛不大,鼻子不小,按着传统的三庭五眼来审判,孙小霞几乎没有合格的地方,她那些自由生长的五官虽不精致,凑在一整张脸上倒也和谐。
不丑,甚至能生出一股别致的令人记忆深刻的印象。
夏姿深深看了她一眼,主动先打招呼:“小霞,你怎么过来了?要看病吗?老沈不在。”
孙小霞摇摇头,往自己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张粮票,递出去,“我不找老沈,我找你。”
夏姿愣了一愣,目光转向孙小霞手中的粮票,一时没领悟其中的深意。
她微微皱起眉头,思索一阵,依旧不太明白,正要开口询问,听得孙小霞继续道:“你不是要去总场吗?”
夏姿恍然大悟,仰头笑起来。
轻轻推开孙小霞的手,拍拍自己的口袋,一脸得意:“不用啦,我自己带了粮票,去总场食堂够用。”
孙小霞脸上顿时闷出一层难为情的红晕,她目光转移开来,轻轻咳了咳,“我其实是想让你把粮票带给江建涛,他一大早就去了总场开大会,去得急,没带粮票,中午该饿肚子了。”
夏姿一听,脸上的笑容立即僵住。
她认得江建涛,江建涛是陈一凡在连队知青中玩得最好的朋友,从前的她一心扑在陈一凡身上时,和江建涛打过不少交道。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和陈一凡蛇鼠一窝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夏姿顿时想起自己那不翼而飞的50块钱,心又开始滴血。
顾不上会错意的尴尬,夏姿拉住孙小霞的手,一脸沉重地叮嘱:“小霞啊,你听我一句劝,那些个知青都不靠谱,你别一门心思投错了人,这粮票你自己好好留着吧,送给别人不值当。”
孙小霞呆呆看着夏姿,脸上生出一种奇异的表情。
过了半晌,她才古怪地望了夏姿一眼,话语里带着着一种不易发觉的不屑,“可是,你之前对陈一凡更好。”
连队里的人都知道,从前夏姿是如何与陈一凡亲密地你来我往。
如果送粮票也算是一种好,那夏姿以前的种种,简直是要将陈一凡捧上天。
孙小霞低下脑袋,心不在焉去踢地上的小石子,心里逐渐对夏姿生出一股意见。
队里那些知青模样好、见识高,身边的小姑娘们谁不想和他们走近?万一能嫁进城里,安排工作,那以后的日子可就好过了。
夏姿作为连队里长得最标致的姑娘,自然也做过这样的美梦,当初那一批青年知青下乡,就属夏姿表现得最积极,很快便与陈一凡勾搭上。
如今陈一凡偷偷摸摸地溜回城,夏姿的美梦落空,便开始搅碎别人的美梦。
这未免太霸道了。
孙小霞垂着眼眸不去看人,微微撅起的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夏姿没留意这么多,心里只缅怀着那逝去的私房钱,听了孙小霞的反驳,万分悲痛地反省:“是啊,我以前对陈一凡挺好,可你看看我的下场,人家回城都不愿意通知我,大概是怕我纠缠他吧。”
“所以你看看,这些个知青多没良心,对他们再好有什么用?人家也不记你的好。人家该回城就回城,该娶妻生子就娶妻生子。我这个例子还不够你警醒的呀?”
夏姿对于从前的事情没什么实感,拿自己当例子也就毫无心理障碍,万一有人能听她一句劝,远离那些没良心的知青,也算是行了好事。
哪知这些话语落到孙小霞耳中,只当是夏姿破坏别人美梦的方式。
孙小霞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压下心中的不满,脸上扬出一副温和的笑,“好啦好啦,别说那么多,你该出发了,再晚一点就要赶不上饭点,快走吧。”
夏姿还想说些什么,孙小霞已经将粮票塞进她口袋,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开。
她捏着口袋里的粮票,望向面前逐渐消失的孙小霞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
唉,这傻姑娘。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江建涛也很快会回城,人家得了机会恨不得一刻不耽误地飞回城里去,哪里会留恋乡下的人。
夏姿轻轻摇摇头,抬眼看了看日光,扶正车把手之后,准备出发。
作为只骑过现代女式自行车的人,乍一下去骑二八大杠,颇有些不熟练。
那车坐垫高得出奇,要跨上去得猛地踩动一侧的脚踏板,借着惯性以极快的速度俯下身,抬起脚迅速跨到自行车另一侧。
整个过程中,还得一直保持车身的平稳,不然无法成功。
不得不说,这难度有点大。
夏姿试了好几次,终于安稳地坐在车垫子上。
终究是第一次骑这类型的自行车,夏姿谨慎起见,捏着车把手,以自认为安全的速度稳健前行。
一路上歪歪扭扭,犹如一条蚯蚓在爬行。
过了好半天,夏姿抬头一看周围,发现才刚刚行驶到连队小学附近。
小学旁边孩子多,孩子们性子皮,活泼又好动,来来往往的也不看路,夏姿生怕一个不妥撞到人,干脆下车,推着自行车缓缓而行,准备走过这一段路再骑上去。
每个连队里都设有一座小学,小学里的教师多由知青们担任,教的课程也相对简单。
连队里没有中学,上中学得去分场场部,每个分场只有一间中学。
读完中学再想读高中,那得去总场,总场才设有高中。
不过大多数学生是没法读这么长远的,高考已经取消好几年,高中也逐渐不招生,想要去读高中得靠推荐。
说到推荐,这里面的门道可就多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上。
再加之高考的取消,让一般家庭认为读那么多书也没用,还不如早点参加劳动为家庭赚收入来得实在。
夏姿看着在小学附近嬉闹玩耍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心里突然一怔。
算算年头,后年就到了恢复高考的时间。
接着便是改开,一系列政策出台。
风云变化的局势,时代洪流席卷每一个平凡的人,再过几年,周围不会有这样安逸的日子,现在这群小学生,大概就是以后发展的中坚力量吧。
夏姿推着自行车缓慢行走,内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激扬的感慨。
等她回过神,才发现日头又降了些。
她顿时一慌,直骂自己矫情。
那些最少也是两三年后的事情了,眼下怎么过好日子才最重要。
例如,她今天若是没在饭点赶到总场食堂,恐怕就要饿肚子。
这样想着,夏姿不禁加大手上的力度,使劲推了推车把手。
正要离开小学时,她抬头随意张望一下,从一群分不清五官的小孩中精准瞧见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站在小店门口单薄又瘦小的身影。
小女孩看着年龄稍大一些,牵着弟弟的手,眼巴巴站在小店外面,羡慕地望向别的小孩从小店里捧出的一袋袋零食。
那零食也不是什么令人垂涎的美食,干巴巴的几块粗糙饼干而已。
只是这年头没有更加好吃的零食,这一点粗糙的饼干也算得上小孩子们放在心尖的美味。
夏姿停下脚步,静静看了一会儿。
隔着一定的距离,她也能清晰的感受到两个小孩圆嘟嘟的脸上透出的羡慕与局促。
旁边小店里的阿姨见这两个小孩站得久了,忍不住问道:“你俩要买什么吗?”
小女孩宛如偷窃被抓的盗贼,红着脸牵起弟弟的手,羞愧难当地逃开。
夏姿远远看着,鼻子一酸,朝他们招手。
“夏彩,夏康,过来!”
两个小孩皆是一怔,随后慢吞吞地朝她走来。
夏姿待他们走近,目光往两小孩身上打量一番。
没错,这小女孩是她妹妹夏彩,小男孩是她弟弟夏康,两人相差不过两岁,都在连队小学里读书。
两个小孩生得矮小,面黄肌瘦,一看就是平时油水不够。
“妈没给你们零花钱吗?”夏姿突然问。
两小孩似乎很诧异她的问题,缓了一会儿,才一个劲地摇头。
夏姿无声叹了一口气。
也是,依着周丽云的性子,哪会拿出额外的钱给他们零花,她上交给周丽云的工资,周丽云都舍不得拿出来一分呢。
家里没了父亲,周丽云总筹划着要多存点钱,多攒点家当,这样以后的日子才有保障。
只是眼下的日子过得太拮据,倒是让两小孩吃了不少苦。
童年的窘迫大多会伴随人的一生,那些在孩童时期不被满足的需求,长大后就再也弥补不了。
夏姿也不多说,将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摸出五毛钱递给夏彩,“拿着,和弟弟一起去买零食。”
夏彩瘦黄的脸上冒出一阵惊喜,怔怔望着那五毛钱,却不太敢接。
那一双枯黑的手,缓缓伸出一定角度,很快又缩回去。
夏姿看着她犹疑不决的模样,径直将五毛钱塞到她手上,“姐还有事去总场一趟,不跟你墨迹了,赶紧拿着,我要走了。”
话一说完,夏姿跨上刚练熟的二八自行车,歪歪扭扭如蛇行,一兜一兜地骑远。
望着逐渐远去的背影,夏彩有些兴奋又有些茫然。
她捏着五毛钱,眼里神情复杂,转头看向弟弟,“你说二姐是不是有点不一样了?”
平时的夏姿小气巴拉,从来没这么阔气过。
哪像现在,随手掏出五毛钱给他们买零食。
夏康年龄稍小,不纠结这么多,只拿泛着光亮的双眼盯着那五毛钱,一个劲地扯夏彩的衣袖,“姐,姐,咱们去买饼干吧!”
夏彩被他催得急,干瘦的脸上露出浅浅一笑。
“好。”
她满心欢喜牵着弟弟的手走向小店,心里想着,要是二姐一直这么阔气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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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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