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渐亮的天光撕破黑暗，正是破晓时分。

陆家院子里，一只骄傲的大公鸡向着苍穹昂首挺胸，扬起鲜红的鸡冠，抖抖绚亮的羽毛，张开尖利的鸡喙，准时地长鸣报晓，清亮的“喔喔喔——”响彻天际。

孟若栩虽然身体乏累，但这声鸡鸣好似穿透耳膜，让她骤然清醒。

还真有些不习惯，她和小臻臻一起睡了要来一年，此刻身边躺着的从小小软软香香一只换成了人高马大的男人。

借着窗户透进来的灰白晨晖，她睁开睡意半消的杏核眼，端详起旁边的人来——她的现任丈夫，从前的弟弟。

他比她小4岁，确切地说，三岁半。孟若栩首次意识到这一点。

这怪不得她迟钝，只因陆安朗的身材在时下来说堪称伟岸，脊背线条阔直紧实，微褐色的肌肤紧致且细腻，神情沉静勇毅，打眼一看，具有相当出众的男子气概。

但昨晚之后，此种印象推翻了部分。

他那渴求、贪婪、笨拙不得其法，但又竭力遮掩的模样，令孟若栩现在回想起来，竟然生出一股好笑之余又颇为爱怜的情绪。

他上身穿一件白色的背心，很干净，但并不很新，触感柔软，结实的胸肌将衣物撑出隆起的弧度。

下身是条宽松的短裤，腰腹、大腿的肌肉强健、紧实，具有惊人的力量，发力时几乎坚硬如石，能够安稳地、长时间地将孟若栩支撑起来。

全身的皮肤呈现出紧致的微褐色，渗出汗水后，在手中的触感，既像是——夏日阳光的灼烫，又像是——和安明一同分享过的那块外国巧克力般的浓郁。

一副昨夜长久占据孟若栩眼帘的画面突然又再度浮现——

纤长的手抵住饱满紧实的胸肌，触到一手细密的薄汗，冷与热碰撞，落雪般的白皙与巧克力的微褐色紧紧交叠，画面的笔触极度情-色，让孟若栩的头脑越发昏乱。

孟若栩赶忙眨眨眼睛，甩一甩脑袋，将这幅图画甩出去，只是思绪还是不由地发散着。

也许只有真的发生关系之后，男女之间的心理才会大幅度拉近。

陆安朗的眼下微有青黑色，仍入睡得沉沉，5次，造成他现在的疲累似乎是理所应当。

从一开始的短促、到之后漫长的重击、克制的研磨，大大出乎孟若栩意料的充沛精力。与近乎贪婪的渴求。

孟若栩继续望着她挑选的伴侣，他的长相其实很符合她的审美，这是他中选的重要原因之一。

她不太喜欢为老一辈所称道的过于方正的脸型，也不喜欢长着一副薄唇的男人，孟若栩觉得稍厚的唇形更有美感。

而陆安朗正有着较为饱满的嘴唇轮廓，孟若栩此时凝视着他，骤然发觉，他的下唇边缘生有一粒褐色的小痣，只有靠近才能看见。

这隐秘的发现，使得这清晨幽暗而暧昧的床帐间唯一的观赏者，心中掠过一股微妙自得的感觉。

他的五官也长得刚刚好，端正分明，挺拔的山根沿直线延伸至鼻梁，冷峻而硬朗的下颚线条，多之一分会沦为笨拙，少一分则稍显凌厉。

略深的双眼皮褶皱，使得他的眼神较寻常男人要更为邃远，某些时刻，甚至像是眼中含情。

总的来说，孟若栩对第二次婚姻的人选还是比较满意的，她怀着类似于小孩得到新玩具的新奇又再看了一会陆安朗。

感受到身体难以言说的异物感，以及过度拉伸的酸软，她往被子里一躺，再睡会吧。

才躺下，旁边结实的胳膊就伸过来了，火烫的躯体也靠过来，紧紧贴住她。和他哥哥一样的习惯。

孟若栩迷糊地想着，睡了个高质量的回笼觉。

村里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昨日黄昏时吃完酒席，这对陆家的新婚夫妇早早就进房间了，所以回笼觉之后，起来的时候也才七点来钟。

灶台上放着一大盆玉米碴面稀饭，两盘昨天办席剩下的一盘子凉拌鸡丝，平常吃的一碟咸菜。

一家人吃完饭，出门的出门，在家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再过两天，这对新婚夫妻就该出发去司省随军了。

孟若栩在房间里收整着，陆家给的380块彩礼被孟母作主全部返还，还置办了在村子里来说相当体面的六床被面作陪嫁。

第二次婚嫁，娘家和婆家的待遇都和她第一次出嫁时相当。

还要带两床棉被去司省，自己和小臻臻的衣物、两块手表，一只最新的收音机……

以前每个月陆安朗寄回陆家的补贴钱票，被陆母交给了她，还有厚厚一本他从军绿色挎包中取出来的钱票夹，也递到了她手上，要妥帖地放好。

孟若栩一样一样地清点着，和新婚的陆安朗在摸索中相处，在熟悉中磨合。

日子就在收收整整中过去了，很快就到了新嫁娘回门的那天。

这天一大早，陆安朗就骑着自行车去公社肉联铺，先买了两斤肥瘦相宜的五花肉，又转到镇里供销社称了两斤鸡蛋糕。

再骑回家，提上一篮子准备好的鸡蛋，备好丰足的回门礼，载着孟若栩向来丰村方向驶去。

“啰啰啰——啰啰”米糠掺着大半的猪草，加上到锅沿边满满的水，用柴火灶煮好一大铁锅，煮熟后半人高的木桶整整装满两次，这就是来丰村合作猪厂圈着的六头猪的朝食。

陈桂容像往常每天一样，两只胳膊并着肩膀一起使劲，小心地抬起脚步，小步小步地提着猪食桶到圈里，一面大瓢大瓢地舀起热腾腾的猪食麻利地往食槽里倒，一面唤着猪来吃食，很快就干完了活。

她记挂着今天若栩要回门的事，也不知道这桩婚事到底如何，心里头就像挂了个秤砣一样，被绳子牵引着，一荡一荡，忽上忽下。

昨天就磨好的米浆，从堂婶家换来的一小包干桂花，陈桂容捏着筷子一圈一圈地搅和好，再把米浆用竹勺倒进铺着布的蒸笼里，架上干柴，火烧得旺旺的。

她要蒸上几个干桂花米糕，若栩喜欢吃，锅盖盖好，她又去点了点橱柜里的半罐红糖，待会泡给若栩喝，再把昨天杀好吊在水井里的鸡汲上来，做个红烧鸡……陈桂容忙个不停。

孟家门边的石墩子上，孟义先却慢条斯理地卷着烟叶，前两天就打好了招呼，今天不去砖瓦厂上工，之后再补上一天工分就行。

小女儿回门，他也借这个机会松泛松泛筋骨，孟义先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就是晚上怕是孩子妈又有的念叨了。

陆家二小子，他看着是个不孬的，人民子弟兵哪能做坏事嘛。

老婆子就是喜欢操没有必要的心，孟义先用被烟熏得泛黄的手指磕了磕烟袋锅子，把烟灰抖落，眯了眯眼，一脸闲适。

“爸。我和若栩回来了。”陆安朗推着自行车，见着人，率先喊了声。

孟父慢悠悠地站起来，嚯，这新女婿可真高啊。

他抽了口旱烟，两只手往后一背，“嗳——，小陆来了啊。往里坐，往里坐。”

“爸，又在抽烟啊。”孟若栩跟在后面，和父亲打了个招呼，不经意地看了眼男人，这还是第一次听他称呼自己名字。

“妈，妈，我回来了。”说完也没管孟父的反应，径直去了厨房，她猜母亲今天肯定在做些她喜欢的吃食。

陈桂容用围裙搓着手，几乎是小跑着跨出了厨房门，脸上带着不住的笑，上下打量了又打量，“若栩，回来啦，瘦啦，瘦啦。”

女儿看起来气色还不错，空着手，母亲又转过头扫了一圈新换的女婿，手长脚长，板板正正，提着才从自行车车篮上卸下的大包小包回门礼，还算得用。

“妈，我们带了点东西来，放在桌上行嘛。”

陆安朗说着话，觑着丈母娘的眼色，提着东西悬在半空，待听到一叠声的“行行行”后，就把东西顺势往堂屋圆桌上一搁，侧身站在妻子身后，不自觉地做出环绕的姿态。

陈桂容走近两步，热络地说，“安朗坐，坐吧，就坐这。一晃眼你都长成这么高了，妈前些年看你还瘦着呢。还是当兵好，养人，长得高。”

新婚的夫妻俩听着孟母的招呼，坐下，姿态有种自然而然的亲密。

陈桂容心轻轻地落地了，还是不住地说着话，面上是种长辈对晚辈真挚的关心，“好些年没回家来了，这次回来还习惯吧。”

听到孟母的问话，陆安朗却是全身微不可察地一僵，一面答着孟母的话，“习惯，前几年部队任务多，抽不出时间回来。”

一面望了过去，探索若栩脸上的表情变化，她还是挂着微微的笑意，表情没因为孟母的话有任何不同。

是对以前的自己没有任何印象吗。陆安朗表面自若，心中的情绪有些复杂。

“难怪年级轻轻能当大官呢，看来是出了不少任务。”陈桂容对新女婿的职业还是有些满意的，一定程度上能保障女儿婚后稳定的生活条件。

唯一美中不足，要若栩跟着去老远老远的外省随军。

唉，各人有各人的命啊，作为一个半辈子连县城都没出过的乡下人，此时孟母只能这般自我安慰。

然后，尽量从言语交谈中一再地试探新女婿的品性，想要徒劳地确认——女儿跟着面前这个男人能获得幸福。

孟家厨房，陈桂容拎起汤勺，把汤盛在八寸的白瓷汤碗里，是前两天和下河捞鱼的山娃子换的一条草鱼，炖了一道豆腐鱼汤，奶白奶白的。

孟若栩端着菜摆到堂屋桌上，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爸，今天若栩回来了吧。”

说着话，扎着两根及腰长麻花辫的女人进来了，她大概三十出头，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灰布长衣长裤，收拾得利落规整，脸上挂着温柔可亲的笑。

孟若栩脸上自然地带出抹笑意，迎上前去，难得带些撒娇的意味，“二嫂，你回来啦。”

“你这小妮子，可算见着你了。”徐燕枝伸出手拉着小姑子的胳膊，轻轻使力让她转一圈，“来让我看看，瘦了还是胖了。”

明明前两日去陆家吃结婚酒时还见过，却故意这样说，孟若栩知道这是二嫂担忧自己，顺着力道转了转，“不错，不错，不胖也不瘦。”面色红润着呢。

“嫂子最近还胖了点呢，看着更好看了。”孟若栩微笑着，夸着比她大九岁的二嫂，她的少女时期大半都是和二嫂一起过的，给她买头花、做衣服、带她去县城看电影……二嫂对孟若栩来说像半个母亲。

姑嫂二人十足亲热地站在一起说话，倒显得两位丈夫分外地沉默寡言了。

孟若栩看着二嫂身后进来的男人，喊了声，“二哥。”，对方点了点头，露出一点笑来，看着不是个话多的人。

打完招呼，孟若栩就和二嫂一起进厨房门端饭端菜，准备开饭了。

一顿回门的午饭摆在堂屋的四方木桌上，一大瓷盆土豆红烧鸡、一大碗豆腐鱼汤、一盘蒜苗炒腊肉、一盘干煽豆角、两蒸笼的桂花白糖米糕，分外的丰盛。

饭后，陈桂容三言两语地作出了安排，让孟父带着从麻纺厂请假半天回来的二哥和新女婿去后山坡上砍些藤草，她们娘三则趁这个时机说些娘儿母子间的亲密话。

收拾好碗筷，娘三在厨房里洗碗的洗碗、抹灶台的抹灶台、刷锅的刷锅……

徐燕枝等男人们一走，手里转着丝瓜络，迫不及待地先开了个口，话语里透出一分埋怨，但更多的还是不舍，“若栩，你说说，新妹夫对你怎么样？”

没等小姑子回答，她先叹口气，“唉，你选王尧多好，就不用跑大老远去随军了，在县里当科长夫人，多威风，以后说不准还能当厂长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