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多数起个牌位的作用,供在堂屋的神龛上,享个一家之主的名头,但落到实处上,特别是对老婆孩子上,又有多少男人能切实地提供多少温暖护佑呢。
孟若栩13岁那年的年末,寒冬雪冷,春节将近。
每到这个时候,就是十里八乡懒汉扒手们最为活跃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得打起精神来注意闭紧门户、以防盗匪。
不然万一置办的年货、腊肉、点心、布匹被偷了,一家子必须过个惨淡年不说,按照老说法,还触个大霉头,新的一年说不得就要一直倒霉下去。
这几天,隔壁村就传来有好几家都被偷盗一空的消息,听说有个大爷还被一扁担打断了腿,伤筋动骨见了血。
偏偏这天晚上孟家家里的三个男人全都不在,留守在房子里的只有老的老、少的少,四个女人而已——
孟母陈桂容、大嫂苗凤、二嫂徐燕枝、还有个半大小女孩孟若栩。
孟母在小辈们面前端着个稳重样子,但心里还是有些打颤颤的,睡觉之前,她手端着煤油灯,把院子、堂屋、后屋、侧屋的门全部重新仔仔细细地检查了遍,都闩得紧紧的。
又再确认堂屋和后屋的顶门棍压得很严实。
一切妥当后才圈摸着脚下一团昏黄的灯光,去卧室睡觉。
冬天时,总是家里的女人睡一屋,三个男人睡一屋,只因为家里的棉被不够多,要所有的厚被、夏被、人人唯一的棉袄夹子都叠在一起盖,才能稍稍取些暖,抵御冬夜的寒冷。
孟母把灯吹灭,放在床头的橱柜上,小心翼翼地钻入了被窝中,若栩乖巧地往最里面一挪,让出她特意躺得暖烘烘的那片被窝。
陈桂容哪怕悬着一线心神,也被女儿的妥帖温暖给稍抚平了些,寒冬村夜,四周静寂,田地上结成一层透明薄脆的冰霜,覆于枯草冻土之上。
暗黑的天地之间,瓦舍之中,四个不同辈的女人构成了一座堡垒。
半梦半醒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钻进陈桂容的耳朵里,她睁开双眼,屋内漆黑,侧耳去听,人的脚步声、翻动声。
她的袖子被轻轻扯了扯,是大儿媳妇苗凤,她一向警觉,气音般的低语响起,“妈,有人。”
婆媳俩就这样屏着气听强盗的动静,厨房的橱柜里搁着小半罐猪油,一盆油渣、一块腊肉、一纸包米花糖,陈桂容希冀着他们是群知足的,把这些东西带走就行。
真正备好的年货都藏在侧屋,包汤圆的糯米粉、一桶年糕、还有腊蹄髈和整整六大提辣椒面香肠、为了孩子们年头做件新衣服扯的十几米布……
都是辛辛苦苦地攒了大半年,可千万别动啊。
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们……还是进去了侧屋。
陈桂容提心吊胆,这些千刀万剐的强盗,泼皮无赖,就该被拉去当劳改犯、吃枪子儿,她在心里咒骂个不停,四肢却一阵冷似一阵,冰沁沁的发僵。
至少三个人,或者四个,全都是男人,她听屋外的动静仔细辨别着。
有脚步声在靠近,不是错觉,真的越来越近……
陈桂容知道现在不是躺着睡觉的时刻了,她摸着黑从被子上扯下一件增加厚度的棉袄,囫囵地穿上,脚下地,触在硬冰似的地上探着,忙乱地将鞋子趿拉起来。
幸好,幸好,自从前两天听到强盗的事情后,她以防万一支了根长棍子在睡屋,陈桂容打起心神东摸西摸,在橱柜边摸到了棍子。
她的心跳又急又重,两只手紧紧地攥住长棍,直挺挺地站在床边,若栩还那么小,不管怎样,那些千刀万剐的强盗碰都不能碰她一下。
还有苗凤,还有燕子,才进孟家的门,可不能出事,不然怎么给徐家交待。
外间亮起蒙蒙的灯光,透进来,红猩猩的。
陈桂容只觉得胸腔被挤压得不能吸入一丝空气,快要爆炸,手心捏着的棍子像坚硬的石子,尖得像要划破皮肤。
“妈——”小小声的呼喊,让陈桂容紧绷到极致的心弦放松一丝,她转头一瞧——
苗凤手里捏着一把剪刀,闪着道道寒芒,廋弱弱的身躯挨着自己,传来些微的热气,燕子举着一支竹尺靠着苗凤,被护在最后的若栩两只胳膊端起装针线的簸箕,横在胸前,下意识地把它当作了盾牌。
陈桂容好似突然被注入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力量,灌满勇气,她对身旁的儿媳们和女儿轻轻地“嘘”了一身,轻落足音,摸黑到了门边,屏声静气,脚步的声音就只有一门之隔了。
极静极冷的暗夜,几道紊乱、低促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门伴随着“嘎吱”声被缓缓推开,试探性地暂停了片刻,静寂,而后门继续被推开,一条黑黢黢的人影探了进来。
就在此时,“吁”的一道破空声,长棍“砰”地一下敲到那道人影的臂膀处,发出闷响。
这位不速之客反应极快,马上转身往外跑,身形趔趔趄趄的。
陈桂容咬紧牙关,脚趾抓地,调动全身力量挥出这一棒,喝退了他。
“快,过来抵门。”陈桂容没有追出去,急声对儿媳们说道,她们本就提着心神,听到婆婆命令,赶忙反应过来,四个人合力抵住房门。
陈桂容死死地压在门上,没得人来推门,反而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她放下心来,大喊,“有强盗——!有强盗——!大伯、三叔叔、大外公快点来抓强盗!”
“大外公,有强盗——!”
“抓强盗,强盗来偷东西了,抓强盗!“”
狗吠声、鸡鸣声、人吼声、跑动声……打破冬夜的寂静。
好像过了几十年那么长的时间,又好像只有几分钟。外间传来几道人声,“五弟妹,五弟妹,你没得事吧,我和大伯他们都来了。”
“强盗跑了,伯伯们都去追了。”
听到熟悉的二舅嫂和大伯母的声音,陈桂容才觉得活过来了,感知骤然正常恢复。
她全身一个哆嗦——空气好冷,四肢都冻僵了,脸颊像结冰,上下两片嘴唇一碰,却干得说不出来,陈桂容使劲咽了口唾沫,喉咙发痒发痛,“咳咳——”
“二外婆,你们来了哇。”还是苗凤反应快,她抚了下婆婆的背,手被冻得冷冰冰的,却传递温暖,“妈,你没得事吧。”
苗凤说着把卧房门拉开,屋外一片亮堂堂——
一个院坝的三家人户、二十几口人都来了,举着火把、端着煤油灯,挨挨挤挤的,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中映出一条条影子。
孟若栩的记忆中,很多时候,都是母亲、两个嫂子扶持着这个家,照料着她。让她印象深刻的强盗造访之夜,就是这种记忆一面凝练的缩影。
以前大哥孟兴海好不容易托着二叔的关系挤进了镇上的水电厂,日日夜夜都要守在那儿,很少回家。
前两年,水电厂的规模扩大,大嫂苗凤补了个缺,夫妻两算是团聚,水电厂离不了人,不能轻易请假,这次回门也就没回来孟家。
二哥孟兴河也差不多,在外求学,毕业了考上了麻纺厂的工人,而爸呢,一直忙着在外面做牲畜生意,从省城倒卖牛马到周边村子。
孟若栩对家的概念就是妈妈,她煮饭、砍柴、喂猪、做衣服补裤子……,后来多了两个嫂子,以及偶尔出没的爸爸和两个总是不带她玩的哥哥。
大嫂给她缝过新书包、二嫂给她送过红头绳、她们在她考上高中时从头到脚置办了身全套的新衣裳……
所以,从那天晚上祁,孟若栩就产生了个模糊的念头。
男人到底有什么用呢,在很多切实需要男人的时刻,他不一定会存在。
比如强盗夤夜?来访,并不在家的爸爸和两个哥哥。
此后,这个念头越发地清晰起来,她相当清楚地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是没必要、也不可能完全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某些时刻,只能一个人去面对。
她也必须自己独立做出选择,就像那天晚上的孟母一样,主动出击,亦或者“引颈被盗”。
关于选丈夫,选未来,她承受着选择带来的或好或坏的后果。
而陆安朗,他是丈夫候选名单中,看自己的眼神,——最为仰望的、也是最为炙热的。
她回过神来,笑着回话,不见阴霾,“唉呀,我知道二嫂你舍不得我,不想我走那么远,他们放假我还是会回家来的嘛。”
“那不晓得要好久。”陈桂容才是最放心不下的,她嘟囔着说,脸色有种为人母看子女远行的落寞。
二嫂觑着婆婆的神情,话头一转,“不过我看安朗倒是个好的,那眼睛就没离开过你。”
果然,陈桂容脸上的忧色消退了,她心内默默点了点头,新女婿看着沉默寡言,但对女儿的照顾显露在方方面面。
在娘家待到天色将晚,日头要落,拖得不能再拖,终是依依告别。
孟若栩接过妈妈递来的鼓鼓囊囊一大包东西,装进自行车前框上,“妈、二嫂、爸,我走了哈。”
孟母鬓发微染霜色,眉眼间强压下不舍,“嗯,嗯,等会骑车慢点,小心点哈。”
她比前两年更干瘦了些,好像也更矮了些,不是记忆中嗓门爽利的人了,妈妈在变老,自己却要离开了。
和来时一样,陆安朗在后面推着车,孟若栩在前面走着。
两人沉默地行过一段东拐西弯狭窄的小路,才走到修整过的、能容自行车骑行的稍平整的土路,乡下路就是这样子,难走。
下午四点来钟,日光明亮,道旁纤陌纵横,田野翠绿,微风拂面。
自行车后座上的孟若栩微有些失神,这条路,她上学时每天都走的路,她嫁人之后回娘家也走的路,下次再走,不知道是何时了。
陆安朗似是察觉到她的情绪,沉稳地说道,“下半年能请一次假,到时我们再回来看看爸妈。”
新婚的妻子答“好”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随后,一双纤手扶住了他的腰,头轻轻靠上了他的脊背。
带来一阵柔软而鲜明存在的酥痒感,沿着皮肤之下、汨汨流动的血液脉络而蹿升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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