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臻被稳稳地抱在一面宽厚的怀抱里,小小的人儿有些不安,但因为妈妈一直在身边,从那条长长的车上下来,爬上高高的楼梯,到了这个新地方,她现在更多的还是新奇。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经过两天一夜的火车旅途的摧残,光彩稍黯淡了些,像面黑色扇子的眼睫毛眨动的频率好似都变得缓慢了,看起来呆呆的,盯着面前暗色红漆的木门。
妈妈拿出刚才阿姨从一个叮叮当当响的大圈子上取下的一把钥匙,插进了挂锁里,拧动几下,再一推,门就被打开了。
小女娃乌黑的大眼珠子动了动,环视着门后的世界。
靠墙摆着一张铺着红色花花被单的大床,床头两只盖着红花花枕巾的枕头,四面泛黄灰蒙蒙的白石灰墙壁,天花板挂着个透明的玻璃圆泡泡,“哧”一声,亮晶晶的。
臻臻的眼睛恢复了点点神采,她转过小身子,透过一道山般巍峨的肩膀,胖乎乎的小手捏成小拳头,伸出根可可爱爱的小手指,指着泡泡说,“妈妈,妈妈,你看,那个泡泡会发光。”
“那个是叫灯泡哦。就和我们的煤油灯一样,天黑的时候用的。”孟若栩清越的声音染上几分沙哑,她也有些累了。
臻臻得到妈妈的回答,心满意足了,转过脑袋打量着一看,咦,那个桌子是森么,那个帘子是森么?
小娃使劲蹬了两下腿,身体往下滑,迫不及待地说道,“我要下去,我要下去。”
陆安朗顺势把臻臻放下来,像从臂弯中托下一朵又软又轻的云,看她站稳了,再把挎在后背足有半人高的大蛇皮袋子搁在地上。
臻臻哒哒地跑到床边,掀开红花花的被子,“妈妈,看,花花被。”
他的心神也稍微松懈了些,在这里虽然还是很多不便,但足够安全。
新组成的一家三口,要在这间火车站附近的招待所里度过一夜,明天下午再坐一天的火车,到达陆安朗所驻守的城市。
陆安朗以前住过这间招待所,对这里还算熟悉。
但和以往不同的是,他不再是去程时的独身一人,对付着住单人间,而是要了个大开间,他在房里转了转,条件是要好些。
房内多了张梨木书桌,一把配套的靠背座椅。
还有单独的卫生间,备好的两只热水瓶,门边立着四层的脸盆架,架子最底下放着两双藤编拖鞋,上一层搁着半块香皂,再上就是两个红边兰花底的搪瓷盆,挂着条看着旧但还算干净的毛巾。
两个大人,一小孩用这两壶热水对付着擦了擦身,囫囵地涤去风尘汗渍,便想早点休息。
陆安朗把水盆的水倒了,清理了下卫生间的地面,规整好香皂和毛巾。
大床上,若栩正侧身半怀半抱着臻臻,在陆安朗的眼中,她的脸上笼着层静而圣洁的光辉。
她怀中的小娃手里捏着个红花布缝的大老虎,扯着老虎的耳朵,嘴里“呼呼呼”的。
“若栩,我关灯了。”陆安朗问着,女人答了声“好。”
他走到门边,又望了眼床上躺着的母女,心中涌起一股鼓胀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满足。
若栩的手轻轻地拍在臻臻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像围筑成了一道挡风的墙,护佑着墙内的小人儿。
“臻臻,天要黑了哦,天黑了就要睡觉了哦。”臻臻眨了眨眼,习以为常地做好了准备,妈妈以前吹完灯灯,世界就会变黑。
“哧啦”一拉,陆安朗拉了下电灯绳,灯丝闪了闪,灯光熄灭,却不是臻臻预料中的完全漆黑。
楼下,道旁高高的路灯还亮着,透过玻璃窗洒进来朦胧的光,不太明亮,只依稀照见人影。
陆安朗循着光,摸到了床边,加入了母女俩的队列中去。臻臻睡不着,她不到三岁的人生经历中,每一天每一晚都是在那座黑瓦青砖的小院落中度过的。
陌生的墙壁,陌生的天花板,那个亮亮的透明的泡泡,会发光。
铺着大红花的床单被子,臻臻的鼻子一嗅一嗅地,有点点潮湿、暗暗的味道,她不喜欢。
但妈妈的手温柔地拍着她,臻臻又不害怕了,小人的大眼睛咕噜一转,往妈妈香香的怀里一滚,仰起张小脸蛋,眨也不眨地望过去,“妈妈,我想看老鹰。”
孟若栩没有说话,只是将两只纤长的手掌叠和部分,大拇指相勾,形成了一个奇特的手势,迎光而舞。
借着窗外的灯辉,墙壁映出了一只在天空中翱翔的雄鹰,翅膀上下浮动,时而俯冲向下,时而冲上云霄,灵动迅捷。
不多时,这只雄鹰的身旁加入了另外一只更大、更强壮的鹰,它忠诚地跟随、围绕在前面的苍鹰之后,双翅有力,身姿矫健。
“飞,飞,飞快快。”看着看着,臻臻从掖好的被窝里伸出两只手,绕来绕去地也想变成跟着妈妈的雄鹰,但就是怎么也变不成。
妈妈软软的手轻轻地梳开臻臻捏成的小拳头,一根一根地摆弄着,将臻臻的两只手变成一只稚嫩的小鹰。
小鹰的翅膀圆圆的,锋利的翅羽还未长成,摇摇晃晃地飞在大鹰的后面。
最威猛的那只大鹰看小鹰飞得颤颤巍巍的,因为手短的缘故,落在最底下,离大鹰的队伍差好大一截。
大鹰贴心地弯曲了手肘,放低,和小鹰飞在同一水平线,然后放得更低,更低,直至墙壁上飞得不稳的小鹰被大鹰托举而起。
“妈妈,妈妈,你看,我在他的背上,妈妈你看。”小女娃裂开红润润的嘴笑了起来,不住地叫妈妈看,为这新奇的一幕而开心不已。
“嗯,嗯,臻臻飞得越来越高了。”孟若栩一面回着女儿的童稚的话语,一面不受控制地目光移向了男人的脸上。
男人也裂开嘴在笑,隐在晦明光线中的眉眼挂着一种孩童在玩耍时特有的专注和兴奋。
孟若栩的心突然像被什么捏了一下,有点酸,有点软。
对方敏锐地察觉了她的视线,脸上的表情立马收了一下,摆出个长辈的端肃样子。
臻臻注意到妈妈的嘴角勾起了个淡不可察的笑意,柔柔的,小女娃也笑了,墙上的小鹰往下俯冲又再往上翱翔,像在追逐风,追逐月。
小人儿的眼睛慢慢地合上,又再舞了下小手,“飞飞——”,终于抵抗不住睡神的召唤,迷迷瞪瞪地双手耷拉下来,小鹰归巢,毕竟往常的这个点,她早就睡得熟熟的了。
迷迷糊糊,眼睛半睁半闭间,透过微合的眼帘,墙上的老鹰飞不见了,换成了四只胳膊,交缠着映在昏黄的墙壁上。
大鹰变成了两只大手,一只大手一寸一寸地向上抚着另一只大鹰的胳膊,捏住了她细细的手腕,然后手指一根一根地插-进另一只大鹰分化成的手指里面去,墙上像长出了两条扭结相生的藤蔓。
臻臻的嘴唇动了动,想叫声“妈妈”,但实际上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脑袋一歪,彻底睡着了。
许是快到熟悉的地界,陆安朗有种迫不及待的心情,他早早清醒过来,晨光微白,室内昏暗。
严格按照固定时刻作息的男人,难得有种舍不得起床的情绪,他双目低垂,臂弯中揽着的女人睡颜恬静,软玉温香,美好得不像现实,像梦。
晨光中的男人不由地俯身,鼻尖翕动,深深地、深深地嗅闻,恨不得将她身上那股令人迷醉的馨香,吸进五脏六腑,与血肉骨骼融为一体。
他早知道自己不太正常,枉顾人伦,猪狗不如。毕竟,有那个正常的弟弟会觊觎自己的嫂子?
但此刻,他只想张开皮肤上分布的每一颗毛孔,调动每一粒细胞,来竭尽全力吸入她的味道,来铭记她的容貌。
太阳从天际升起,洒入室内的光线越发明亮。
孟若栩眯了下眼睛,适应亮光,手伸出来一模,旁边的小团子暖呼呼的,四仰八叉地睡着,像只小螃蟹。
身后倒是已经空了,只留下一片炙热的余温。孟若栩起身,扭了下脖子,总觉得后颈有点湿润,像是被滚烫的水蒸气熏过。
她也没多想,把颈后的头发撩了撩,该起床了。
刚好这时陆安朗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两瓶热水壶,一看就是从一楼的水房上来,他定定地看了一眼已经起身的妻子,若无其事地说,“起来了,热水我打好了。”
一家三口洗完脸,收拾收拾,下楼去吃早饭,国营招待所有个小食堂提供三餐,倒挺方便。
吃完饭,陆安朗说领着一大一小去了附近的百货商场,顺便逛一逛,买买东西。
就这样消磨了一上午的时间,孟若栩手上多了条碎花布拉吉,小臻臻买了件红棉袄,就到了该去火车站的时候了。
照旧,陆安朗身上怀里抱着臻臻,背后背着大蛇皮袋,去登最后一趟火车了。
这一站,是个大站,上车的人也多,下车的人也多,换乘的人更多。
涌动拥挤的人群中,陆安朗紧紧护着怀里的小娃,也始终半侧着身体,护着孟安栩,母女俩像是被隔绝于一座绝对安全的避风港中。
小女娃的视线看得高高的,好多人啊。
她紧紧地搂住壮叔叔的脖颈,幸好她聪明,没让妈妈抱自己,她可沉了,妈妈还那么瘦,把妈妈累着了咋办。
好不容易穿过人群上了车,找到卧铺的位置,臻臻嘴一瘪,怪怪的、臭烘烘的味道,闹哄哄的人身,窄窄的小格子,又要坐长条条车了。
幸好,妈妈说,这次很快很快地就到了。臻臻选择相信妈妈,她乖乖地被放在了下铺的位置,两条小腿一晃一晃的。
孟若栩斜坐着,青丝垂落,从布兜里掏出一纸包点心,拿给臻臻磨磨嘴。
与此同时,这段旅程的终点,恩城某部队驻地家属院,发生着几场关于即将到来的一家三口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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