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笑了:“鸭子毛?”
林晚星有点像是被气笑的,谁这么说话夸人的,她拿着那块布料看了一眼,抬眼看着顾建锋,问:
“我穿鸭子毛好看,那我岂不是也是只花鸭子?”
顾建锋一怔,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立马改口:“不,嫂子,你是天鹅。”
他说完就抿着嘴,耳朵梢发起烫了。
他跟个电线杆似的贴着裤缝杵在那里,这个时候了还是在军队里的习惯姿态,就这样看着林晚星也不说话。
林晚星看着他许久,最后笑了一声。
顾建锋以为她生气了,正在紧张地站立着,却见她笑了一笑,林晚星把布两边包好,打了个结,低头说:“回头我嫁你的时候穿。”
这话像往他心口抽紧了一根绳,顾建锋更不知所措了,眼神都撇开了,紧张得不敢动。
林晚星说:“现在建斌的丧期还没过呢,穿大红可不好。”
顾建锋眼睛一动。
片刻后,露出些悲伤的神情。
“……是,是应该这样,我,我考虑不周了。”
他好像又有些担心,林晚星觉得自己这事做得不动脑子,却听她又说:
“不怪你,建斌在边疆那么远,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他的战友返乡,死讯过了好久才传来,要说七七也早就过了。只是家里还没缓过来。”
“对了,以后在外边别叫我嫂子。”
林晚星拎着布包,看了眼主任办公室,拍了拍顾建锋板正、褶皱都没几个的衬衫肩膀,像给他拍灰。
“以后我是你老婆,叫不知道的人听见了,不像话。”
她笑弯了眼:“等会儿带你爹妈回去,他们也是遭罪了,我啊,先回去干活了。”
没活儿要干,她可懒得等林爹林妈。
更不想跟那两个小崽子一起回去,她觉得丢人。
见她拿着布包转身走了,顾建锋还在怔着看着她的背影。
嘴角绷得笔直,身影也挺得板正。
被她一句话,后背都立刻收紧了,泛着僵硬。
她说什么?
顾建锋内心是不知所措。
明明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她却一句也不责怪他。
更是没想到,嫂子是这么好,这么大度,这么从容大方……这么云淡风轻的人。
不……晚星。
云淡风轻?林晚星觉得确实是。
她可不是不在乎吗。
只是觉得,顾建锋还挺好玩,挺有意思。这人实心眼,本心却好。要是把他调,教好了,自己才知道有多爽。
而在供销社的办公室里,这时有个男青年抬起头,愣了愣,停下了快步推开门的手。
他看着林晚星的身影远去,而顾建锋看了她一会儿,也转头回来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这人正是之前林晚星看上的那个,在供销社当会计的男青年,公社书记的亲侄子。
他方才出去了,现在才回来,没看见这场闹剧,回来一听说,他就想去安慰一下林晚星,还想送她一块淡紫色小花的的确良手帕给她压压惊。
结果现在一看顾建锋给她拿的那一堆,再看看自己手上薄薄的一块手帕,根本拿不出手。
他有些尴尬,又拿了回来,抬手搓了搓头发。
心里有些小小的不得劲,本来他还说林晚星改嫁这个小叔子是不是将就,不会对她好的……
即便是不和她说亲,出于青年之间的友谊,他也可以帮帮忙。
谁知不用他……
看来顾家也不止是顾秀秀那样的一朵奇葩,还是有温厚可靠的人的。
说起来也好笑,顾秀秀一直默默对他暗藏着好感,每次见到都面红耳赤,用自己的办法示好,以为他能回赠自己。
但这位男青年毫无察觉,甚至他还觉得顾秀秀有些过分,搞小资情调,特权思想,说话也有些刻薄。即便是在公社的年轻人里,也是最难接触的那一批。
……
顾家堂屋,大战一触即发。
顾母已经指桑骂槐地骂了半天,就差坐在门槛上大哭她命苦了,说她养出这么个搅事精女儿,辛辛苦苦送她上学最后给她闹出这种事来,以后见不得人了,去死了算了。
顾父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听着顾母骂顾秀秀,忍不住想说两句,又不敢插话。
越听越心烦,想躲出去走走,又生怕她下一句就骂到自己头上。
顾秀秀在屋里蒙着头哭个不停。
她趴在书桌上哭得伤心极了,想不通自己不就是随口一激林家大宝和小丫那两个蠢货就能闹出这么大事来。
从前她说过那么多次,可也都没什么事啊!
况且这次被那么多人看着,连她有好感的那个供销社的男青年都看见了,她简直不想活了。
以后她还要怎么接触他?
顾母在院子里喊:“你再不像话一点,也知道咱们家是烈士家庭!名声压死人!”
“要是让别人知道你哥尸骨未寒,他妹妹就怂恿他小舅子小姑子去装大,占便宜,我们一家要怎么过?”
顾秀秀抬起头喊道:“我明明是骂她!我说你有本事就去啊!所有人都要供着你呢!是她自己蠢!”
顾秀秀哭得情绪激动,嗓子都要喊裂了。
顾母更怒了:“你个蠢丫头!那林小丫多大的人,你多大的人?你指望她那没地瓜大的脑子,要听懂你的话?”
“你这么说,就是给人留把柄!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在葬礼上不敢出声阻拦林晚星她们的?就是怕多一句话,一件事做不好,被人说咱们玷污烈士!”
顾秀秀哭得更凶了,撕心裂肺地嚎啕。
顾建锋和公社主任刚叙旧完走进来,就听见顾母大声指桑骂槐的叫骂。
他脚步慢了下来,嘴角绷了绷。
他走上前,说道:“今天的事闹大了,大队的人都知道了。但是知错能改还是好人。秀秀立刻收拾一下,跟我去林家,给晚星道歉。”
“我不去!”顾秀秀像受了天大的羞辱。
本来她就满腔子火,又看不起这个林晚星。
她读了这么多年高中,去给这嫂子那种没读过几天书的农村文盲妇女认错,还要承认自己知错能改,她简直觉得顾建锋不可理喻。
“去!”顾建锋语气坚持。
他难得对顾秀秀严厉,顾秀秀一下子缩了。
她哭声停下来,气红了眼睛别过头趴着,想起来学校老师都看见了今天这回事。
突然间她呼吸一停,有点慌了。
要是她不去表演这个道歉,老师会不会在学校里批评她?
顾秀秀又急又气,眼泪涌了上来,更多的是恐慌。
顾建锋说:“大队里都看着,就算是林大宝林小丫做得不对,我们不管怎么说也要上门道歉,不然别人怎么看咱们家?”
顾母看他回来,就白了一眼。
但她想了想,也懂这个道理,忍了一口气,“赶紧去吧!趁天还没黑,大伙儿都能瞧见咱们去林家。”
顾父终于有地方插嘴了,摘下旱烟说道:“秀秀你不是还藏了一罐麦乳精,两盒鸡蛋糕还有一块要做衣裳的藏蓝布料吗?都拿去林家,赔给你嫂子。”
反正顾父不爱吃那些,顾秀秀爱吃。正好公社领导叮嘱了,让他们好好补偿安慰林晚星。
顾母一听要拿这些,脸瞬间垮了,肉疼得嘴角直抽:“老头子,这是不是拿太多了,我看拿两块鸡蛋糕就得了。”
“让秀秀拿出来!”顾父虎着脸,可算找到地方发挥他的家主威严了,有板有眼地嚷嚷,“做错事,就要承担责任,顾家是烈士家庭,不能让建斌落人口实!”
他最好面子,就是好在这种时候装。
顾秀秀刚停下来,这下又哭得更厉害了。
这些都是她爱吃的,要用的啊!
凭什么就这么随便拿出来,那嫂子一天天干活收拾,身上都是鸡粪,猪食,地里的泥巴,她吃这么好穿这么好,不是浪费吗?!
可家里人统一了意见,顾秀秀反对无效。
她心痛得手都在抖,只能从自己的斗柜里拿出来,咬牙抱在了怀里。
最终,一家人沉着脸,提着那份沉甸甸的赔罪礼,气氛沉重地出了门。
…
林家院子此时亦是人仰马翻。
王淑芬正举着鸡毛掸子追得林大宝满院跑,抽一下他跳一下。
溺爱他和惹了事往死里揍他,都不耽误。
王淑芬骂得难听:“我让你们去丢人!我让你们去耍威风!老林家的脸都被你们这两个讨债鬼丢尽了!”
林大宝一边惨嚎一边躲,脏手把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我没有!我没有!”
“姐!救命啊!”
他只知道平时林晚星心疼他们两个,看不下去会帮他们干活,给他们好吃的。
殊不知现在林晚星正把门死死关上,似乎被他们气得再也不想见他们了。
虽然她在屋子里摇着蒲扇吃着水果罐头歇凉呢。
林小丫也被打,扯得头发都散乱,哭得哇哇叫。
“爹!妈要打死我了!”
林建国蹲在门槛上,一边咳嗽一边嗓子里蓄了一口痰,往远处吐出去,嘴里低声咒骂着:“小兔崽子!还敢去骗东西!打死你们!”
林家院子里鸡飞狗跳,哭喊声、求饶声、打骂声响成一片。
林大宝和林小丫被打得满地乱窜,哭得撕心裂肺,是真知道怕了。
就在这混乱不堪的时候,院门被敲响了。
顾建锋以及顾父顾母带着一脸怨恨、眼睛红肿的顾秀秀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显眼的网兜礼物。
王淑芬举着的掸子顿在半空,手里还拉着林大宝的后衣领,眼睛瞬间黏在那些好东西上。
眼睛一眨,她就判断出了这些礼物的价值。
她脸上立刻堆起热络的笑脸,一口黄牙都露出来了:“哎呀,亲家来了,你看这,还拿什么东西!” 手已经下意识伸了过去。
林建国也咳了两声,眯着眼打量那些礼物。
林大宝和林小丫趁机连滚带爬躲到水缸后面,瑟瑟发抖。
“林叔,王婶。”顾建锋沉声开口,“我带秀秀来道歉。”
顾秀秀手里的东西被她抢走,还舍不得放手,被她拽了一下。
在逼视下,她极不情愿地低头,声音细弱含糊:“……对、不起。”
她不是知道错了,而是怕自己不能不表演一下知错能改,都不能再去学校念书了。
王淑芬和林建国看着夺到手里那罐金贵的麦乳精、油纸包着的喷香鸡蛋糕,还有那块厚实崭新的藏蓝的确良布料,脸上笑容越来越笑开花儿。
“唉哟,都是亲家,说这个!没事没事,我们都教训过他们了,进来坐,进来坐。”
王淑芬喜滋滋的,心想这新布料她能做一身衣服了!之前划的那块劳动布,不好看,正好给林建国做新衣服。
他俩在林晚星结婚的时候穿,那得贼有面子了。
谁知这时,屋里突然响起来一道正直的声音:
“妈!”
林晚星不知何时从屋里快步走了出来。
外面的人愣了,林晚星左右看了看他们,快步走上来。
“这礼,我们不能收!”
她快步上前,抢过了王淑芬手里那些礼物。
林晚星声音清晰,目光扫过父母那瞬间僵住的脸,又看向顾建锋和周围被动静吸引过来的邻居。
王淑芬脸都僵了,这死丫头又闹什么?
顾家爹妈虽然是极品,但林晚星可更不乐意看到这对卖女儿的爹妈占到好处。
这好处到手又分给林大宝林小丫了,他俩喜滋滋的又不知道教训了。
她义正词严地说:
“建斌哥是烈士,建锋是军人,我们作为烈属,更应该严格要求自己,维护他们的荣誉!”
她挺直脊梁,仿佛在宣誓似的,气势凛然地质问:“我们怎么能收顾家的补偿?这成了什么?我们林家是那种占烈士家庭便宜、需要别人赔偿的人家吗?”
“咱们人穷,志不能短!咱们不仅要清清白白,还要主动帮助别人,为建斌哥和建锋争光!这才对得起烈属这两个字!”
“这礼,咱们坚决不能要!非但不能要,以后街坊四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咱们还得主动伸手!这才是咱们烈属该有的觉悟和担当!”
林晚星表情非常执着地抓着她。
这一顶顶高帽子扣下来,王淑芬笑得脸都僵了。
死丫头!这是在说什么!?
你还真想当活雷锋不成?!
什么把他们家的好处都让出去,街坊邻居有困难都找他们帮忙,他们是疯了吗?自己的日子都过得不好!
可是这话,却听得顾建锋一震,眼中动容,久久看着她不能动。
外面围观的邻居也响起了掌声。
“晚星说得对啊!这才是烈士家属的样子!”
“瞧瞧人家这觉悟!林老哥,王嫂子,你们养了个好闺女啊!”
“就是!咱们红星生产大队的风气,就得靠晚星这样的人带起来!”
王淑芬和林建国脸憋成了猪肝色,想收下礼物的话在嘴边转了几圈,看着女儿那大义凛然的样子和邻居们赞许的目光,硬是没敢说出口。
林晚星问林建国:“爹,现在你还要这礼物吗?”
林建国死死拉着网兜,咬着烟嘴,从牙缝里挤出声来:“晚星……说得对!这礼……我们不能收!好女婿,你拿回去!”
王淑芬嘴角抽搐,心肝脾肺肾都疼。
那些好东西,麦乳精、鸡蛋糕、的确良……哪一样不让人眼馋?
林晚星看着林家父母这副明明想要却又不敢要的憋屈模样,差点笑出声。
顾母和顾父则对视了一眼,咬了咬牙。
林家都做出这种姿态来了,他们还能怎么办?难道觉悟还能比林家都不如?
顾母突然开口了,声音带着一股被架起来的生硬和不情愿:
“晚星她妈,建国兄弟,这礼……你们必须得收下!”
这话一出,不仅林家父母愣住了,连顾建锋和顾秀秀都意外地看向顾母。
她脸上挤出极不自然的笑,“领导再三嘱咐了,是我们家秀秀不对,差点酿成大错,要我们端正态度,好好弥补。这要是不送……领导该觉得我们顾家对组织的教育有意见,对晚星不够重视了。
她这话半是真话半是借口,公社领导确实批评了他们,也提了要弥补,但没指定非要送这么重的礼。
可被林晚星刚才那顶烈士家属要高标准严要求的大帽子一扣,顾家要是不表示,反倒显得他们理亏,觉悟低了。
这礼,他们顾家现在是不送也得送,还得求着林家收下!
顾父也在一旁闷声帮腔,充着大方:“拿着吧!给孩子压惊。”
这下,压力给到了林家这边。
王淑芬和林建国又傻眼了。
这到底让他们收还是不收?
谁要是让步了,都不像话!
林晚星将双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冷笑。
她适时地垂下眼睫,露出一副为难又懂事的样子,轻声对父母说:“爸,妈,顾婶和顾叔也是一片心意,更是领导的要求。咱们要是坚决不收,反而让顾叔顾婶为难,也让领导觉得咱们家得理不饶人……”
她话锋一转:“要不,既然我反正也要嫁过去,我就先……替咱们家收下?到时候再带过去,这样两家都不为难,也算是全了顾家的心意和组织的指示。”
她这话说得漂亮极了!
既点了领导要求和顾家为难的关键,又把自己摘出来,仿佛收礼是为了大局着想。
看热闹的邻居也露出满意的表情:“还是晚星想得周到!这样谁都不吃亏。”
“哎,这就对了嘛!”顾母咬着牙,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松了口气,但看着那包好东西真落在了林晚星手里,她心里也跟吃了苍蝇似的别扭。
这些东西,本来她也是舍不得的!
但是一想到过阵子一结婚,林晚星还能带回来,她心里头又没那么难受了。
林晚星可是个节俭的性子,这么些好东西,她花用不完的。
顾秀秀更是脸都气红了,死死盯着林晚星怀里的包裹。
凭什么,这个丧门星,挨骂的是自己,丢脸的是自己,最后好处怎么却全落她手里了!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怎么林晚星好像处处都在说牺牲,说奉献,结果他们倒是奉献了,林家也没捞着好处,全落到她自己手里了?
顾建锋看着林晚星终于接下了东西,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晚星,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顾建锋低声说了一句,不再久留,带着神色各异的家人离开了林家院子。
院门关上的一刹那,林家堂屋里安静得可怕。
林晚星抱着那沉甸甸的包裹,叹了口气,深明大义地说道:
“爸,妈,这些东西我先收我屋里了。”
“唉。”
她似乎还挺为难。
王淑芬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猛地扭身进了里屋,估计是心疼得捶炕去了。
林建国则憋屈地点了根旱烟,狠狠抽着。
他们看着林晚星抱着那些他们做梦都想要、却不得不亲手推出去的好东西,施施然回了她自己的小屋,关上了门,啥也捞不着了。
这一刻,林家父母心头滴血的感觉,远比刚才在供销社被打被骂,还要深刻百倍。
从这天起,林晚星仿佛真的把“烈属家属要无私奉献”刻在了脑门上。
今天带着林建国帮东家婶子挑担水,明天带着王淑芬帮西家奶奶缝补衣服,还把家里攒的鸡蛋分给更困难的人家……
每每都顶着“我们是烈属光荣,不能让建斌哥和建锋蒙羞”的名头,把林建国和王淑芬架得高高的。
生产大队里的其他人倒是对他们赞不绝口。
“老林家真是觉悟高!”
“晚星这孩子,真是带着全家学好!”
王淑芬和林建国脸上勉强笑着,心里却在哗哗流血!
那都是实打实的鸡蛋和力气啊!
半点好处没捞着,还倒贴!
关起门来,两人越想越亏,越想越气。
“都是那个死丫头!非得充什么大瓣蒜!”王淑芬咬牙切齿,“那么多好东西,愣是不让我们拿!现在可好,还得往外搭!”
林建国虽然自诩老实人,但他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他突然把手里的烟杆往地上一敲。
“不行,这亏不能白吃!顾建锋想娶我闺女,没那么容易,我得让他掏出点家底儿来。”
不然这阵子花出去的,可心疼死他们了。
“对啊。”王淑芬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哎,彩礼还没商量呢,他们顾家两兄弟娶一个媳妇,那就是要出两份彩礼。他顾家要是不给,就别想顺顺当当把人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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