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乔高速是燕京北早高峰的重灾区,并且呈现出颇为艺术感的留白美感——前往燕京市区的方向被通勤的私家车电瓶车摩托车挤得水泄不通,而七组这边则畅通无阻,肉眼可见的范围内只有这一辆车飞驰。要不是雷达测速限速90,陶乐乐实在难以抑制把油门踩到底的冲动。
只可惜一下高速,路况就急转直下。
以大水库和山地景观被市区人民知晓的乔岳区,几十年前作为县城才并入燕京,因此县城城区呈现出颇为赛博朋克风格的割裂景观——新城各种建设中的高楼虽然尚未竣工但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其震撼,与之相对的是老城区还呈现出颇有年头的城中村棚户区景观,本就犬牙交错的胡同巷道被等着拆迁的居民改造得更曲折回环,被违建加盖挤出的道路像是蜘蛛网,就算开了导航也大概率会被黏在网里。
陶乐乐一边庆幸当时听了千新星的话没把大块头的MPV开来,一边小心翼翼地绕过路边一滩堆成金字塔状的“雪顶”垃圾——车是冷面林帅不情不愿贡献的速腾,私家车,还是不久后就会派上用场的婚车,撞坏了陶乐乐只能以死谢罪了。
陶乐乐摇下车窗,对正在胡同口玩“烟卡”的一帮小孩喊:“小朋友,叔叔过不去了,麻烦暂时挪个地方玩成吗?”
小孩们当没听见,继续毫无公德心地占道嚷嚷。
副驾上一直眯着眼打盹的千新星摘下眼罩——她这个组长知自己不服众,于是顺势安逸地当了一路的睡神——也摁下车窗极为流氓气地吹了声口哨,从夹克兜里摸出了个五彩斑斓的烫金烟盒朝着为首的小孩晃了晃,确认大多数小孩看清楚了,然后朝着车后一丢。
小孩虽然不知天高地厚但也不是瞎子,一哄而散去抢千新星丢出去的卡片了。陶乐乐趁机转了弯拐出胡同,终于上了宽敞的国道,但目的地已经也不足一公里了:“千组您破费。”
“之前朋友抽的外国牌子,国内少见而已,只能骗骗小孩。”千新星继续拉下眼罩。不知道有没有真的睡。
市局领导第二次来现场,乔岳分局负责人于敬业亲自到现场迎接。
于敬业是个中等个头毛发稀疏的中年男人,裹在毛线帽子跟黑色始祖鸟羽绒服里像个大号垃圾袋,亲自迎上来抓着林启明的手摇:“我们的案子上次市局的王老同志都来过一次了,这回才过去几天又麻烦市局的领导跑一趟,我们这边实在太过意不去......”
被晾在一边的千新星立刻捂住巫溥实诚的嘴,倒是牙尖嘴利地将错就错:“我们千组说大家都是同志,于哥您是不是有些见外了?”
“于哥”于敬业被千新星喊得晕头转向——理所当然地觉得面前眼熟的男人就是替补王组的千新星的同时,理所当然地被真正的千新星一番话引上台阶——于是放下心,开始和面前看上去冷漠的男人称兄道弟诉苦起来。
“那千组于哥不打扰你们了哈,我带巫溥和乐乐去看现场。”千新星乘胜追击,转身走的时候没忘记偷偷给林启明塞了包烟。
林启明瞬间会意,点了一根递给于敬业,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
“不怕千老弟您笑话,其实我们这边给的初步的意见是雇凶杀人。”于敬业对着林启明夸了半天青年才俊之类试探了半天背景,才黔驴技穷一般终于讲到正事,“福瑞庄园里都是咱们乔岳本地非富即贵的主儿,别的不提,好歹物业跟保安都不是吃白饭的,周边都是山水,哪有小偷穷疯了跑大老远还只偷这一家的道理?何况死者老公陈义兴可是**官,过了年说不定还要提拔到检察院的,树大招风,哪位不太老实的政治对手雇了凶手给他个下马威也不是没可能。千老弟您可是市局的专家,您说是不是?”
林启明没说话,抬起眼看着身后被封条围起来的别墅。
马上就过春节了,于敬业才不想看见自家地界上有一伙流窜的入室盗窃顺手还会杀人的狂徒出没,更不想看到陈义兴下定决心晚节不保似的隔三岔五在网上一副好像是被警方无视的可怜样子给群众落下话柄,玩命地朝着私人恩怨上蹭。
“我哪儿是专家啊,我只是运气好正巧资历到了,混口饭吃嘛。”林启明半真半假地转移了话题。
事发别墅内。
汪忆珠出事的房间是二楼主卧,装潢精美,南侧一片大落地窗,采光极好,只可惜现在外面还在稀稀落落地飘雪,窗帘全拉开的时候也暗无天日。尸体早被移走了,发现的重要证物该取证的也都移走,只有被取走床单的床垫上那触目惊心的大片深色血迹提醒着众人,这里曾是命案的第一现场。
但恐怖阴森的气氛也仅此而已了。
房间本身得非常干净甚至温馨,落地窗前摆着精致的沙发椅和小茶几,花瓶里的鲜花有些萎靡,一对床头柜上分别放着除湿器和古典台灯,看得出来女主人作为家庭妇女生前的精致生活。
不知是想多了还是确实如此,千新星感觉整个房间给人一种强烈的规律和秩序感——茶几上两个花瓶,落地窗前两把沙发椅,就连衣柜也以双人床为对称轴两边各定制了一个,估计是为了夫妻分用——要么这两位其中一位有严重的强迫症,要么这对夫妻的感情并没有陈义兴在短视频里表现得那么好。
“那里就是唯一的脚印——唯一的外来痕迹,小心一点。”陶乐乐转身想提醒组长,却看到千新星早就跟座古钟似的蹲在那里拿着放大镜盯,向来慵懒的脸上神色凛然。
巫溥身为法医却第一次干痕检的活,因此分外严谨地拿着小钢卷尺跟上来测量:“230毫米,36码,看印花像篮球鞋,是个小个子男性或者女性——和乔岳分局的法医报告结论一模一样。我没记错的话,汪忆珠鞋码是38?”
陶乐乐点点头:“是。男主人陈法官的鞋码是40,这个脚印应该是属于外来者——可是36码一般都是女鞋或者童鞋,凶手是个女人?”
巫溥摇摇头:“以一般情况下女人的力气,无法用那么重的凶器然后一击毙命。”
一直没吱声的千新星冷不防开口了:“凶手混淆视线罢了,大脚穿小鞋。”
两人愣了一瞬。
“看地毯被泥水按压的毛的形状,脚印前尖和前掌两侧压力比中间更重,后跟后侧压重,足弓纵长比正常情况更短,中间有一些压迫推痕迹,明显的大脚穿小鞋迹象。但我不是痕检专家,我没办法判断实际的足迹长度。”千新星淡淡道,“脚印朝外,也就是离开现场的。汪忆珠把房间打扫得如此干净,不可能沾有这么多泥水——除非凶手从窗户翻入现场。但根据最早的现场勘察记录和报案人称,门窗都没有撬开的痕迹,并且二楼的窗户始终是关上的。麻烦陶乐乐您多拍几张照片——我们不能排除现场有伪造的痕迹。”
千新星没留给两人消化的时间,站起身来四下打量,目光停在床头柜上。
其实刚进门的时候就有点在意,在燕京这样的北方城市的供暖季节的天气,用加湿器都只是杯水车薪,何况房间里还插着鲜花,这夫妻俩居然还用着除湿器未免太莫名其妙。就假设法官和夫人天赋异禀只能在零湿度的天气生活,夏天雨季用了冬天也该收起来才是。
千新星对这种精致小家电的更新换代没什么认知,于是用购物软件对着拍照,识图结果结果加深了她的疑惑:这个型号的除湿器是该品牌去年双十一上市的新款。
她没多说话,只是让陶乐乐过来再拍几张照片——这种细节没在乔岳公安的文件里,否则它们现在就不会安然地留在现场了。
同理还有另一个床头柜上的台灯。台灯的装饰性功能似乎远大于其照明功能,层层叠叠的造型灯罩和点缀的玻璃流苏明示着其不低的重量。
千新星突发奇想,把巫溥叫了过来:“你觉得凶器可能是什么?”
——如果人是被剑杀死的,那么他必须是被剑杀死的。[ 出自梅尔维尔·戴维森·波斯特的推理小说《杜姆多夫事件》。]
这问到点子上了——这案子的难处就在于无法确定也找不到凶器。
巫溥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乔岳分局认为是花瓶,但我觉得不是——桌子上放两个花瓶已经够多了。陈法官说客厅的酒柜里少了几瓶酒,有没有可能是酒瓶?”
千新星诡秘一笑:“那去看看酒柜?”
沿着材料考究的实木旋转楼梯下到一楼,很容易看到那面到顶的实木橱柜,里面装满了各种精美的酒瓶和包装,此刻玻璃柜门大敞,壮观的红酒墙被挖空了一块。千新星瞥了一眼上面的标签:法国波尔多产赤霞珠,梅洛,甚至还有和巫溥差不多年纪的勃艮第佳美。
“陈法官真有钱啊,丢了的是博若莱新酒。”巫溥一边比对资料一边绞尽脑汁回忆着大学时代的选修课知识,指着酒柜里被“挖空”的区域。那里只留下盛放今年最新出产的博若莱的木制外包装,酒瓶不知所踪。
刚刚进现场时站在客厅给他们指路的几个分局刑警此刻都凑到玄关处——足足在楼下扯了一根烟的闲谈的于敬业此时正巧正和林启明勾肩搭背地进了屋子,后者表情有一点儿的不自在。陶乐乐心生同情:让林启明这种正人君子扮流氓,简直太为难他了。
因为太正人君子而不太自在的林启明问:“有什么进展吗?”
巫溥:“根据现场勘察,结论基本不变,这里确实是第一案发现场,也只有一处脚印是不属于房主的第三人的。凶手对房间非常熟悉,门窗完好,对死者也是一击毙命,因此我们推测,这个现场可能有伪造的痕迹,之前的一些判断可能要重新……”
巫溥说着说着就没了声儿——在场的诸位是个人都能察觉到,巫溥说到“现场可能有伪造的痕迹”时,一直皮笑肉不笑的于敬业脸色变得比林启明还难看。
陶乐乐连忙打圆场:“巫神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啦。”
于敬业脸上马上就要挂不住了。千新星笑道:“巫溥之前一直在法医,这次第一次跑外勤,听听也挺有意思的。总之还是按照原来的仇杀和熟人作案查下去吧,于局把控大局方向一向很准。排查下汪忆珠平时接触什么人,或者陈义兴平时接触什么人,说不定就梳理出什么新线索了呢。”
“千老弟”虽然来者不善,但他似乎对什么都不怎么感兴趣;并且他这位新手下说话办事的风格也正对自己的胃口,于敬业也想当然地懒得说话了。双方一拍即合,跑腿的活派给下面,指导监察的各位只用皆大欢喜地跟着于敬业回办公室坐着喝喝茶唠唠嗑,然后乘机抓于敬业把柄回去给米科森及其领导告状。
这下轮到林启明的表情更难看了。但被于敬业拉着不好表现,正犹豫着要不要说,突然千新星替他说了:“千组啊我有话跟你说。”
林启明抱歉地朝于敬业笑笑,然后被千新星拉过来,七组四外勤凑在一起:“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巫溥说得对,不能排除现场有伪造的痕迹,分局的前期调查远远不够——我要说的说完了,林老师你要说什么?”
林启明叹了口气:“我也想说这个——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于敬业就是个混饭吃等着晋升的,对这案子态度很奇怪,好像铁了心想把这事儿定义成仇杀报复。”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现在网上讨论的点都在于是不是流窜作案以及陈义兴本人的私生活,只要把熟人作案的大方向定下来,发个蓝底白字的声明避重就轻,大家知道都是私事而已能过个好年也就不关心了。然后就是过年了,出点儿春晚小品有多难看、哪个大明星又脚踏两条船了之类的热搜话题,到时候那么多新鲜的刺激,连陈义兴自己的自媒体说不定都会都被网民忘了,说不定还被反噬去骂他消费自己亡妻之类的——这不就是于敬业想看到的吗?至于这案子本身,派几个跑腿的慢慢来,查得出来就抓查不出来就不了了之了。于敬业就这鬼迷日眼样,也难怪赵云啼这次铁了心要拔了这颗坏牙。”
林启明没想到千新星跟他认识第二天就能对他一口气说这么多怪话,忍不住终于把真心想说的话说了出来:“那我们要介入调查吗?”
然而千新星的话茬像水龙头一样拧上了:“回去再说吧。”
客厅里的采光显然远不如楼上,开了吊顶上最大的水晶吊灯也昏暗极了,气氛压抑。因为命案的缘故切断了房间里的暖气供应,房子里不比外边暖和多少。林启明没忍住打了个冷战——身为闽南人,来燕京已经十余年,仍然没能适应北方的寒冷天气。
在于敬业再次好奇地朝着这边看一眼之前,千新星又开了口:“你待会儿打听一下陈义兴现在在哪儿,别太明显。”
林启明摇摇头,当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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