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陈义兴见一面花了些功夫——法官大人虽然请了长假在另一处房产为亡妻奔波,但平时无论是应付媒体还是经营自己的自媒体都焦头烂额,并且何况千新星只争取到了去现场看看的机会,还没有能耐请陈义兴到派出所里再坐一会儿——好在当天离开乔岳区之前的下午四点,林启明还是得偿所愿地在开发区某家精品粤菜馆里远远看到了那位一夜白头的陈法官。
陈义兴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比短视频里看到的还要苍老一些,头发眉毛胡子都稀疏了,染过的黑发间冒着银白色细茬,眼袋和双颊下垂弧度夸张得像沙皮狗,唯一尖锐的可能就是眉锋,但眉毛太细,细得刻薄,若不是林启明一直盯着他看,也难以察觉到暗藏在五官里的攻击性——此时此刻的陈义兴,不是以汪忆珠的爱人的身份来见面的,而是以纵横官场数十年的乔岳分局**官的身份。
总之就是,很难应付。
“我所有要说的已经和敬业兄那边的人说过了。”“敬业”当然是早些时候见过的于敬业,而丝毫不掩饰和于敬业非同一般的关系的陈义兴此时一脸诚恳,“感谢市局的领导也来关心我这种事,甚至还惊动了麦教授,真是的,有劳你们费心了。”
“发生这种事情一般人早崩溃了,陈法官还能如此刚强……属实令人钦佩。”陶乐乐连忙接话,但接到一半就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了,“请节哀。”
陈义兴没继续吱声,只是无声地喝手里的菊花茶。
林启明拿着名叫“阿虎”的刀削着餐厅的免费鸭梨,目光越过面前和叉烧斗智斗勇的巫溥,隔着一张桌子观察着对面那桌的情况:“乐乐套不出什么话的。”
“虎口拔牙,想不被咬死就要小心翼翼,但过于小心翼翼必然惊动陈义兴这只大老虎,难啊。反正我这辈子是学不太会了。”巫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因为无从下嘴的叉烧还是因为毫无进展的对谈,“于敬业可是他老交情,他都对**官先生没辙,何况我们这帮外人?”
“……于敬业只是个尸位素餐的家伙而已。”林启明放下阿虎,拿起茶壶淡淡地说。
两桌人都陷入了沉默。好在陶乐乐那桌没沉寂太久。
“陈法官别见外,我也只是受麦教授之托,代他来进行……这该怎么说,朋友之间的问候而已。麦教授这几天在东海参加刑侦博物馆六十周年的纪念活动,走不开,我教他很久怎么打视频电话,但他始终学不会,真是伤脑筋。您看他还比你年轻呢,您都能当视频博主自己剪视频自己加字幕了,他怎么连手机都不怎么会!下次你一定要教教他,别说是我说的哈。”
千新星一副真诚的晚辈做派,陈义兴也终于想起自己是被那位老朋友邀请来和面前嬉皮笑脸的年轻人喝下午茶的,眉眼都不自觉地柔和了一些:“现在手机软件都可以用什么AI自己剪视频加字幕的,放到软件里让它自己给推荐就行,不用怎么学的。”
“我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每个所都在‘卷’宣传的kpi——就是政治任务啦,拍那种反诈短视频什么的,我那几年正经事情没怎么干,全在学剪辑软件去了!要是能早点有这种功能,那几年也不至于光搞这些没人看的小视频了……说起来就后悔。我记得特别清楚,当年我一个同学,不是燕公大的是高中时候的,在津海学金融,还来找我说要不要一起旅游,我那时候还在闷头剪视频没去,结果没想到他们去旅游就是为了商量辞职炒股的事情,结果那之后他们一个月挣的钱比我一年工资还多!要不是他们后来股灾亏得裤子都没了,我也得后悔一辈子呢!”千新星大叹一口气,那副天真烂漫的嘴脸确实不像演的,“话说回来,我还蛮佩服汪老师的,前几年股票市场那么惨,她自己炒股买证券什么的,居然还能回本,还能赚那么多钱,多少来着?好像有上千万,我记得是买了两辆车来着……简直太了不起了!反正我干一辈子再把我拿去榨油都挣不到这么多钱!”
这张燕国地图太长了,以至于陈义兴听到千新星话里明晃晃的匕首后没来得及控制好脸上的表情:“没挣多少,五六百万而已,并且还有一些开店的钱——她那几年纯粹是运气好。”末了后知后觉地补上一句:“这些你听谁说的?”
陶乐乐心跳骤停得差点没拿稳手里的虾饺。而千新星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网上都有,麦教授之前也跟我提到过呢——每次我看陈法官发的新视频,下面都会给我推荐这些有的没的的论调。既然不是,那我也松了一口气。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些?对不起,我说了错话,请您原谅——不过看来这帮闲人都是瞎猜,陈法官不用放在心上——不过,如果陈法官比较介意,我在舆情那边有一些熟人……”
“不必了,小千。”要不是坐的不是沙发,陈义兴几乎要像融化的蜡烛一样软塌塌地沉进椅背里,“本人行得端做得正,‘任尔东西南北风’。”
“当然,之前听他们讲陈法官和汪老师夫妻感情好得连原则都不讲什么的,我反倒不信,觉得这两种人,一个那么了不起,年纪轻轻就从一个小书记员跃升到区**官的位置,怎么也会和……算了,不说了。这下好好面聊了这么久,总算是明白了——”千新星伤感地叹了一口气,盯着掌心蜂蜜柚子茶的漩涡,如果她头顶有耳朵什么的,这时候也一定几乎要耷拉到桌上了,“我可能这辈子,也没法成为陈法官这样各方面都了不起的人了。”
“没事,你还很年轻,并且也不是所有年轻人都能碰到那么好的机会,”陈义兴显然没劲绷着脸了,那两条细细的眉毛几乎要下垂到嘴边,这下真的像一只老掉牙的沙皮狗了,“年轻人没遇到什么事情就开始自怨自艾。你的路还很长,你如果需要,可以找我——不过,真正想要成长,还是得靠自己去经历那些事情。”
“我知道,但那实在是太难了。”千新星闷闷不乐地挠头,旋而笑嘻嘻道,“可惜我长得难看,并且除了干这个什么都不会,不然早辞职找个好男人把自己嫁出去了事了。”
话音刚落,千新星就听到陈义兴身后那桌传出一声爆破般的嗤笑。
巫溥眼睁睁地看着上一秒还在冷着脸喝冻顶乌龙的林启明把茶喷了一桌,方才刚削好放稳的梨被突然的爆发震得跳出托盘,在桌上四散奔逃——林启明这副模样大概是笑得,因为那张平常没什么表情的脸都憋紫了,神色是震惊和轻蔑兼具。他扯了块餐巾一边擦茶渍一边忍不住对手忙脚乱接梨子的巫溥道:“这下臭味相投了。我待会儿是不是该叫她千敬业或者千义兴?”
巫溥想起昨晚自己关于“刑侦俏佳人”的念头:“逢场作戏嘛,林帅你怎么这么激动?”
好在比起身后莫名其妙的怪声,陈义兴还沉浸在人生男导师的角色之中:“不过也好,女的还是安稳些早点回归家庭比较好,尤其是做你们这一行的,不要像我夫人那样,放着清福不享受,闹着要做生意。话说回来,我们法院倒是有很多前途无量的小伙子,只不过我听麦教授说你再过几年都快满三十了,再不早点找还真来不及了……也别跑外勤杀人现场了,早点转内勤为好,或者去当户籍警坐办公室也挺不错的,总比天天看死人好,会被男生嫌弃的……现在好多小姑娘家家不结婚,连相亲都不去,也不生小孩,要我说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确实太不像话,中国五千多年说不定就会这么断了!”千新星义愤填膺地锤着桌子,“不过话说回来,陈法官您家孩子怎样?我记得该考大学了吧?”
“前几年就考了,在东海读书。”
“东海好啊,大城市呢。学的什么啊?我有几个朋友在东海那边的大学当‘青椒’,或许可以帮上忙……”
“学的对外贸易,中外合办,3 2,明年会去美国读两年。我本来想让他留在燕京学点历史哲学之类的接我的班,但我夫人咬死了主意,想让他回国之后帮忙照顾生意——女人,没读过什么书,头发长见识短。当年填志愿的时候我和我夫人吵得不可开交。”陈义兴有些不好意思,“成绩不太好,有燕京户口也考不上东海交大,本地连燕京化工都考不上,真不知道明年去美国怎么办,英语都说不来。”
千新星笑着说:“没关系,以后全世界都说中国话,不影响。”
两人又扯了一会儿关于出国和孩子教育的闲谈,聊到林启明那桌又续了两壶茶水,千新星终于心满意足地把桌上的港式奶茶和乌龙茶倒在一起——这是事先说好的“收工”标志——一直没机会插嘴的话痨陶乐乐终于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启动之前设置好的手机闹铃:“千组千组,小夏打电话了,估计要问我们怎么还没回来,我不回来签字她没法下班,晚上她还要回学校上课呢。”
陈义兴眉头舒展开来。千新星起身去前台付钱,和陈义兴在前台几乎扭打在一块儿。
巫溥看着陶乐乐把没喝完的茶叶水倒进保温杯里:“虽然都说升官发财死老婆,但千组亮明身份之后,谁都能看出来陈义兴那副模样并不像是刚刚死了老婆的样子。”
“像陈义兴这种身份稍微有点风吹草动怎么说也会上当地小圈子的新闻,遑论这种刑事案件。就算陈义兴本人想压下来,也难免成为网上那帮自认为是江户川柯南的阴谋论者的狂欢。因此,陈义兴再凭借着自媒体的东风,这么晚节不保地一闹,倒也符合逻辑——借题发挥,先把自己撇得清清楚楚,再把所有责任和压力推给警方。”林启明看着手表掐着时间准备着,随时等陈义兴离开走远之后叫服务员结账,“你有没有发现,陈义兴的言行非常不一致吗?最明显的是,他对他老婆的感情远远没有他在短视频里表现得那么深——千新星那家伙说得对,这案子确实邪门。”
巫溥深感莫名其妙:“你不是之前还因为千组空降你脑袋顶上的事情跑去和赵云啼对线吗?”[ 注:巫溥属于法医科,行政管理上不属于千新星领导的刑侦小组,和林启明属于平级关系。何况两人年龄相仿,也算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因此不存在互相还要讲礼貌之类的问题。]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提到这一茬,林启明脸上的神色顿时不自然起来,“毕竟在这个节骨眼能把陈义兴本人约出来这件事也是她在操心。话说,我倒是没想到,她居然和麦彰教授私交甚笃。”
巫溥总感觉这个名字在哪儿听到过:“什么教授?麦教授还是张教授?”
“燕公大的一个老师,我当年读本科时选过他的犯罪行为学导论课,拿了96分,我大学生涯专业外选修课里唯一一次满绩。”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