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仔细地打量了李思半天，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才说道：“莫不是真的摔傻了吧！二中的成绩一直全市垫底，而一中是全市最好的初中。就你，数学37分，矬子里拔大个的水平，乐观起来，够盲目的。”
李思想了想，觉得南宁说得不无道理，转身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你好好学习，争取长长个。”
回家养伤的一周里，前两天，爸妈还会轮流陪着李思去医院换药、打点滴，之后因为忙着上班，就让她自己去医院了。因为外伤换药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所以选择了离家最近的小医院，李思每天步行往来即可。
有时候，从医院回来，李思也会在街边找个台阶坐会儿，穿插在三三两两晒太阳打发时间的大爷大妈中，竟然也并不违和。看着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李思发现自己好渺小，渺小到生活节奏似乎被所处的环境影响推动着。在二中的时候，日复一日地自认为游刃有余的学习、生活，以为如此生活没有终点；到了一中才发现，人终有一天要独自面对一切，学习、生活的目标日渐清晰，但每天犹如绷着根弦，不甘人后地努力着；而此时，在街上随心地放空半日，仿佛所有过往皆为浮云，所谓的目标、愿望都可有可无、不值一提，生活就该是这样懒散的虚度。
李建军下班回家，半路上看到了百无聊赖坐在路边的女儿，招着手把李思叫了过来，用自行车载着一同回家。
李思想起，上次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还是小学的时候。那天，她有些发烧，妈妈郑华提议去医院打针，可她害怕，说什么都不去。然后，郑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硬说自己被李思传染了，也发烧了。李思不去拉倒，但她作为一名聪明勇敢的大人，毅然要去医院打针。
李建军敬佩地对郑华竖起了大拇指，同时眉飞色舞地和李思提议：“走！看热闹去！围观你妈打针，看她哭不哭？”
这个提议一下激起了李思的好奇心，她顾不上自己的高烧，欢天喜地地爬上了李建军的自行车，一家三口一路欢声笑语地骑到了医院。可最后，李思并没有看到期待的热闹，反而是她，不由分说地被爸妈按住，扒了裤子，打了一针退烧针。
在被按在椅子上的那一瞬，幼小的李思就已经明白过来了，她当即放声大哭，拼劲全力地挣扎着大喊：“骗子！你们都是骗子！”那一针到底有多疼，李思根本没有注意到，但爸妈的算计，却让她久久不能释怀。
突然，李建军的自行车刹车停住。而这个突如其来的颠簸，也将李思飘远的思绪又抓了回来。
“看，多漂亮！”李建军停在了家附近的花园高中旁边，还没放学的校园内有些安静。透过稀疏的教学楼，可以看到大片的地平线，李思顺着李建军手指的方向，看到了绯红的天边托着一轮巨大圆润的红太阳。那夕阳的颜色，并不刺眼，让人觉得温暖安逸，一视同仁又毫无保留地播撒下来，将眼下的一切都映照得红彤彤的。
“看到太阳旁边的那栋楼了吗？十几年前，我盖的。”李建军指向夕阳的手指往旁边挪了下，淡淡地说道。
虽然落日收敛了光芒，但夕阳下的楼宇还是由于背光，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而李建军指的那栋，轮廓并不普通。那栋他十几年前盖的小楼，肉眼可见地歪了。如果不是前卫的艺术设计，那估计大概可能也许是座豆腐渣。以李建军一贯的动手能力，显然后者更可信些。
李思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爸，那栋楼是不是歪了？”
“嗯，本来设计使用寿命五十年，结果交楼没几年就眼瞅着一天比一天歪了。你这是离得远，要在跟前儿就能看到了，墙上大缝子裂得，能两个人并排自由来回穿。在那楼底下，都不敢说话，一出声就震得屋顶的砖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李建军望着那栋歪楼，滔滔不绝地讲着。
李思转头看了看李建军，心里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果是自己盖出了这么栋楼，一定想法设法地瞒下来，不让任何人知道。除非……
“爸，你一个人盖的？”李思觉得，如果是一个人盖出了一栋楼，那即使有些问题也可以理解。
李建军撇了李思一眼，觉得女儿的脑袋其实摔得不轻：“我一人盖的话，估计盖到现在，还没完工呢！当年，我是开塔吊的。”
本来知道爸爸盖出了一栋豆腐渣后，李思心中觉得有些不可名状的缺少底气，好像亏欠了谁一样，可现在发现爸爸只是开塔吊而已，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爸，那这事儿和你关系不大，得怪包工头吧？为啥楼盖成这样？难道偷工减料了？”
“料用得很足，就是第一次盖，没啥经验。万事开头难，要是再多盖几栋，就不能盖成这样了。”李建军始终波澜不惊、语气平和地讲着。
李思追问：“那后来还了盖了哪些楼？都挺好的？”
李建军摇头：“后来再没接到工程，过了几年，这栋楼出了问题，包工头被抓了，施工队就解散了，所以只盖过这一栋。”
李思暗自感叹，看来上天还是有好生之德，就这水平再多盖几栋，也好不到哪儿去。
李建军突然叹了一口气：“人啊，可得多做些好事儿，给自己积积德。想当初，区里花大钱盖这所高中的时候，也想盖出座省重点。可是，这宿舍楼没法住人，就只能收走读生。又因为房子出了问题，传出了许多鬼鬼神神的谣言，都说这校址选的有问题，风水太差。一来二去，好老师都走了，生源也不好，升学率市里垫底，然后就更没人愿意把孩子送来读书了。”
李思闻言，又抬头细致地看向那栋歪楼。此时夕阳已完全下山，天边还残余紫红色的晚霞。天色将晚，却没完全暗下来，那栋楼不再强烈背光，反而轮廓和形状更清晰了些。
黄昏中，摇摇欲坠的危楼，和着李建军叹息着的学校过往，很有些宿命的味道。
“爸，你的意思是，如果当初宿舍楼可以用，这座高中正常发展，成了省重点，我现在就不用为了将来上一高，而转学去一中了，对不？”李思理解李建军。
李建军点头：“不过我今天听说，这栋楼马上要拆了，区里拨钱，盖新的宿舍楼，也许学校将来能好起来。”
李思欣喜：“那我回来读高中呗？”
李建军摆手：“你妈怎么会同意？再说也不能宿舍楼盖好，学校马上就有起色，怎么也得再发展几年，你是赶不上了。”停顿片刻，李建军又突然来了精神，把自行车在路边停好，拉着李思就往校园里走，“咱俩凑近点儿，再瞧瞧你爸我盖得第一栋，也是唯一一栋楼，等拆了就看不见了。”
二人想从大门进，因为还没放学，被门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但李建军并不死心，带着李思围着学校转了一圈，便找了个薄弱的地方，两人翻墙进了校园。毕竟，哪个学校都有一小撮喜欢逃课的学生，三不五时地翻墙而出，自然踏出一些薄弱的墙头。
那栋歪楼果然如李建军所说，墙上斑驳地布满了大大小小地裂缝，像极了地震后余生的建筑。也许是怕掉落的砖头砸到路人，远远地设了围栏，将歪楼死死围住。两人还是无法靠的太近，扒着围栏再瞧这歪楼最后一眼。只见墙身上似乎贴了一些有字的纸，但字写得太小，距离又远，有些看不清楚。
李建军认为，可能是些旧日通知，并不重要。但李思却很好奇，翻过围栏，便跑近去瞧那歪楼墙上贴的到底是什么。
李思走近，看到A4大的皱纸上，风吹日晒的，字迹已十分模糊，依稀可辨认出褪色的细细线条，似乎写着：危险！坠物！请勿靠近！
李思记起刚才李建军说过，一有声响，这楼就会噼里啪啦地掉砖头。再看这提示，便更信了，于是立时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气息太重，会震落砖头。同时，心中有些不由自主地愤慨：既然是提示，为何不大大方方地醒目贴出来，非要弄得这般隐晦，反而勾得人好奇靠近，这哪里是警示牌，分明是诱示牌。
李建军在围栏外面急得和李思一个劲儿地招手，让她快回来。可看她还站在墙下不动，却不禁也好奇那纸上写得什么，结果，刚抬腿想翻围栏，一声大喝，惊得他腿一软，差点儿没坐地上。
“干什么呢？我就瞧着你俩贼眉鼠眼，不像好人，怎么进来的？来偷砖是不是？”门卫大爷真是机智，神机妙算地过来，将李建军父女俩抓了个正着。
“闺女，快跑！”李建军看那门卫也不年轻了，体力应该不是他们父女的对手，招呼李思撒腿就跑。
当父女二人重新骑上自行车，拼劲全力地蹬着车子，飞速地驶离花园高中时，学校的下课铃终于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渐浓的夜幕、破旧的自行车，汇聚成一幕毫无必要的逃逸。
眼瞅着就要到家了，李建军松了口气，放缓了蹬车的速度，可身后却传来李思犹豫的声音：“爸，你觉不觉得左脚有点儿凉，还有点儿硌？”
李建军低头一看，自己左脚的鞋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大拇脚趾冲破了袜子，钻了出来，看上去诡异又寒酸。于是，两人不得不调转车头，冲入放学的高中生中，借着浓黑夜幕的掩护，硬着头皮回头找鞋。
一切的不靠谱，皆有根源。
